直到孟简之叹口气“回去吧。”
六娘才缓缓跟在他身后,孟简之见她步子不稳,便没了耐心,直接上手握住她,反身一拉,将她背在背上。
已然哭成泪人模样的六娘被孟简之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
她竟然就这么安安稳稳趴在他的背上,抱着他的肩,只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年孟简之还与她竹马青梅,无甚顾忌的时候。
六娘一下安稳下来,不敢再高声说话,唯恐这是个不堪一击的梦境,她一碰,便瓦解冰泮。
冬日寒气直入肺腑,两个人轻轻呵气,聚做雾蒙蒙一团,在彼此耳畔融合交织。
那一夜,六娘睡的很稳,梦里仍能闻到小郎君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是她最喜欢的那种。
不知是何故,第二日,孟简之中意纪瑶琴的传言,在汝宁传甚嚣尘上。
竟都传到了两家父母的耳朵中。
即近晚饭时分,六娘煮好了饭食。
准备去堂屋前敲门,却听见阿爹和阿娘争执的声音。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竟能让这样不堪入耳的言论传得人尽皆知,你要六娘如何自处?往日,我还觉这小子品性端素,没想到竟也闹出这种传言来。”
顾翁戎感慨着“简之那个个性,估计根本没对感情之事上心,难免被人利用,做了话题。”
“他未免太不上心了些,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六娘为他有多神伤。”顾大娘叹了声。
“怎么,你如今又后悔了?当初我就说,齐大非偶,不如带着六娘去别处谋生,他陈家莫非能在整个大周只手遮天?到底如今的天下姓宋,不姓陈!你当时却不愿意。”
顾大娘听到这话,蹭地一下火气冒上来“难倒如你所说,我应下这门婚事,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当我全然没考虑过六娘的感受?六娘对那小子一心一意,百折不回的,若就带着她这般走了,日后,两个孩子未必就不会后悔。”
顾大娘见六娘因为这桩姻缘消瘦,何尝就没有愧疚不安,此时听见顾翁戎的话,似受了偌大的委屈,掩帕泣了起来。
顾翁戎叹道“你看你,我又没说你,主意是你我二人一起定下的,便真是错了,也不尽怪你一人。何况,也没到那个的地步,哪怕六娘真过得不如意,便是毁了约,六娘模样,品性,也不愁寻不到好郎君。”
半晌,顾翁戎又叹道“当年带六娘回来的时候,觉得这孩子虽纯良,但在安济坊那种地方,都不曾让别人欺负了去,怎么如今为了这桩姻缘如此自苦,半点没有为自己着想的私心。”
“这你倒不知道了?无非是自觉对孟家那小子相欠,不愿意委屈他,只得委屈自己。”
知子莫若母,六娘落在门边的手滞了滞。
六娘聪慧,她怎会不明白阿爹阿娘的意思。
她从乱世中活过来,自然知道人如草芥,谁人没有一颗为己筹谋算计的私心。
就拿她与孟简之的姻缘来说,她既能高嫁,不合该欢天喜地,合该暗自庆幸吗。
只要孟简之应下这门婚约,又何苦纠结于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娶她。
孟简之昨天同她说了那样的话,六娘便知道了。
他不曾有过喜欢的人,亦不曾喜欢过她
不曾信任过任何人的喜欢,亦不觉得六娘的喜欢有什么特别之处。
所以,她手足无措自觉亏欠,他会告诉她,娶谁对他来说都一样。
他应下这门姻缘,不过是因为父命难违。
六娘叹口气,她虽同孟简之一起长大,可因为孟简之的性子孤冷,六娘总觉得他似拢在层层云雾之中。
昨日他说出他的心声,六娘看着他漆如寒潭的眼眸,才似窥探出半分真相。
六娘却不知该为这真相窃喜,还是忧愁。
六娘她多想学着孟简之,在这份姻缘里不放感情啊,这般不着心力,或许反而平衡长久。
可,她到底还是喜欢他的,当她轻而易举的被他的举动牵动心绪,她就无法骗自己。
因为喜欢,所以,她患得患失。所以,她不忍心在这份姻缘里筹谋算计。所以,她自觉耽误他的前程,陷入两难处境。
虽然,她的喜欢在孟简之眼里不值一文。
喜欢一个人,若是能如那牵线的风筝,放出去,亦可轻而易举收回来,该有多好。
许是手举得久了些,六娘似觉得一阵阵麻意,从指尖传遍周身,她长吁一口气。
六娘终于叩了叩门。
她端着漆盘进来,换了一副笑面孔。
“阿爹,阿娘,尝尝六娘今日做的什锦杂烩,可比往日长进了?”
本在榻边掩帕的顾大娘见六娘进来,慌忙将眼角的泪拭掉。
“六娘的手艺是我教的,哪里能不好?”
“这道什锦杂烩,我多放了味芦笋,尝起来清鲜些。”
小女娘脸上是欢喜神色,半点被流言所苦的痕迹都没有。
顾大娘原本一肚子开解劝慰的话倒是不好再说出口,只是关切道。
“六娘,昨日怎么饮了那么多酒?今日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不适?你也是,同六娘同去,竟让她一个人吃醉着回来了,有你这般做阿爹的吗。”
顾大娘不再忍心责怪六娘,只好埋怨一声顾翁戎。
没等顾翁戎说话,六娘道“大娘,真不怪阿爹,昨日阿爹与我们这些小女娘不在同一处,你也知道我贪嘴的,觉得县令大人府上的酒格外好饮些,便贪杯饮多了,孟哥哥见我饮多了,不是将我送了回来吗?好在,有孟哥哥在。”
六娘这话自然是说来宽慰顾大娘的,表明她与孟简之好着呢。
顾大娘看着小女娘的神色,竟不知她是在拿话开解自己,还是真的未与孟简之起嫌隙,筷子落在嘴边,半晌没有放入口中,只是忧心地瞧着六娘。
六娘见顾大娘觑着她,这才停下箸“大娘,你是不是听到那些流言了。大娘放心,孟哥哥早同我解释过,这件事原本就是被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的传出来的,不能信。”
顾大娘见六娘如此说,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大娘,你放心,我会与孟哥哥好好相处的。”
她想,既然纪瑶琴的事情说开了,没了这龃龉猜忌,那他二人总该能处好的吧。
顾大娘听她这样说,才勉强放下些心。
难得一顿好食。
六娘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听着隔壁摔门的声音。
她想了想,将厨房中的羹汤舀了一半,送与隔壁去。
果然,不出六娘所料,孟简之正在院里站着呢。
少年垂着头,衣摆上满是泥泞。
似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孟简之从自己冰冷绝望的思绪中猛得抽离,他缓缓抬头看到一旁站着的少女,繁乱的思绪渐渐平复,眸色才恢复如初。
他看见少女今日穿着绛红色的面纱小袄,拿乌黑灵动的眼睛皎皎望着他。
他突然想起,昨日她醉酒时,那双眼睛似被困惑忧愁填满了。
今日却眸色淡淡,似乎昨日的忧伤难过,不过做了个令人伤怀的梦。
六娘望着孟简之,亦觉得他幽深的眸子比往日更萧索了几分,可六娘说不清缘由。
只是呆呆看了他半晌,才收回视线,她没有与他说话,绕过他,端着漆盘叩了叩孟叔的门。
“六娘?”孟叔有一丝诧异。
“孟叔,阿爹阿娘让我给你送羹汤呢!”
孟老爹看了一眼外面的孟简之,叹口气“先起来吧,记住,让你起来,是看在六娘的面子。”
六娘笑盈盈看着孟叔“孟叔,六娘可没有这样的面子,孟哥哥若是做错了事,孟叔罚他也是应该当的。”
孟简之才刚起身,神色淡淡瞟了一眼六娘。
“你先在外面站着!”孟叔喝了一声,只领着六娘进了堂屋,孟简之原在外面的雪地中站着,孟叔便并未关门。
堂屋里,孟叔给六娘端了杯参茶,叹口气“丫头,孟叔一向喜欢你,可,孟叔知道,这小子必然是做了让你伤心的事,孟叔替这小子给你道歉。”
六娘慌忙站起来扶住孟叔,她哪里受得住他的礼,何况,他当真做罄竹难书的错事吗?好像亦没有,他不过,就是这样的性子。
孟老爹又叹口气“六娘,你同简之一起长大,应该知道他的秉性,他秉性不坏,只是于姻缘一事,并不开窍,孟叔想让你嫁过来,自然是希望你二人能过上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六娘垂头并未说话。
“可,孟叔亦怕耽误了你,你若信孟叔,便再给这小子一个机会,他若再欺负你,你告诉孟叔,孟叔定然打断他的腿,若日后,他真的辜负了你,你便弃了他和离,孟叔别无二话,即便真如这般,孟家的田产药铺亦都是你的,田契铺子孟叔早封了起来给你做喜礼,虽不多,却是孟叔的一片心意,到时候待你出嫁,你娘便会将东西给你。”
六娘抬眸,骤然为孟叔的话骇到,她今日方知,孟叔竟将这些东西都给了她。
六娘指尖又颤了颤,她以为这桩姻缘原就是孟家估计情谊,不忍她去陈家做妾,才应下这种计策,哪里晓得,孟老爹会这般爱重于她。
她心中一沉,她受得起这般珍视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自己的路难走,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带着阿弟在安济坊过尽苦日子,她好不容易走出安济坊,唯一的阿弟却撒手离她而去。
可她却又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到顾翁戎、顾大娘、孟叔、乃至于孟简之,他们原与她的生命豪不相干,却一次次救她于乱世水火。
也许,她其实是幸运的,六娘眼里盈了泪。
六娘知道,这是她与孟简之的不同之处了,她信任这些感情,亦会给他们报之以她的回应。
而他不屑一顾。
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礼数,当他觉得应当,他便会去做,可他的所为,从未触及过他的心。
半晌,六娘收拾繁乱的心思,笑盈盈看着孟叔“孟叔,我知道您对六娘好,这些年,孟叔便是我半个阿爹,看顾,怜惜六娘。六娘,实在无以为报。”
六娘笑盈盈道“六娘过来是来同您说,您不必为了传言的事情生气,孟哥哥已同我解释过的,那传言有虚,不能信。”
孟叔望着六娘的神色有些诧异“当真?这小子竟能开口解释他自己的事情。”
六娘不禁一笑,若说懂孟简之,还要是孟叔。
他自小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六娘闪了下眼睫“是啊,昨日孟哥哥特意同我解释了,您也知道,他去山长家只是去教纪瑶琴学琴,可谁知道,这事情竟被别人做了话柄,添油加醋的传出来,要离间我和孟哥哥,挑拨我们两家的情谊呢,其心可诛,孟叔这般疼爱我,为了我和孟哥哥,可不能上了人家的当。”
六娘说的却也不虚,往日她陷入孟简之与纪瑶琴关系的巨大焦虑,如今,她跳脱出来,便发觉纪瑶琴在这事上废了多少心思。
孟叔觑着六娘神色见她真没当回事,便笑了笑“孟叔有样东西要给你。”
不等六娘回应,孟老爹已将一个木制玲珑的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精致的银锁,是小孩子百日时惯用的长命锁。
可六娘却觉比她往日见过的要小巧玲珑,格外精美些。
“六娘,你看看这枚银锁你可还喜欢?”说着孟老爹便将锁子塞在六娘手中。
六娘只觑了一眼便知这东西金贵万分,又哪里敢收,慌张推拒“孟叔,这东西太过珍重,我不能……”
“阿爹,那可是阿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不能给……”
泠泠之言,如断冰碎玉,随着寒风一起冲进来,切断了六娘的话。
六娘听出孟简之语气里分明可辨的怅恨怨怼。
她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他何时言语里有过这般浓烈厚重,毫不掩饰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