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轻轻摩挲了下甲盖。
孟简之背着光着,六娘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却感觉到了他通身的愠怒。
才刚孟叔说把孟家的田产药铺给她时,都不见他有任何反映。
原来,他并不是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他并不是没有任何感情。
是啊,那可是他阿娘啊。
孟简之的阿娘,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曾听他或者孟叔提起过。
六娘想,她必然是一个仙姿玉貌的女子,不然亦不会有孟简之的出尘绝世之姿。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六娘是要嫁入孟家的,日后,你的家当田产,你立府后府中中馈,不都是要交与六娘的?更遑论这些东西。”孟叔敲着手下的桌子,眦目怒斥他。
这回连六娘都不敢说话了。
孟叔向六娘解释道“这是简之他娘自小带的,这么多年颠簸流离,东西皆遗失七七八八,只她阿娘的这枚锁子我收藏着,所幸完好无损,孟叔其实一直想把这个东西给你,可惜却没有机会,如今,六娘既与简之定了婚约,这东西你且收下。”
六娘呆看着这枚银锁,她万万没想到,孟简之母亲竟有这样精致的遗物,她远远细瞧着上面隐隐刻着一个宣字。
长命锁虽是寻常人家也会给孩子备着的东西,可六娘却觉得这个银锁,做工繁复精细,并不像寻常人家之物。
“孟叔,这银锁是伯母遗物的,六娘不敢要,孟叔且先自己留着,也是个念想,送与六娘,倒是糟蹋了呢。”
孟老爹摇头笑笑“睹物思人,也不过暗自伤怀罢了,原本他阿娘就说,这东西留给以后的儿媳妇去,他阿娘不在了,我且代她将这东西交与你,六娘收下,也算了却我的一份心事。”
她抬头看向孟老爹,老人家容色诚恳,她知道孟叔是在表明珍视她这个儿媳妇。
可,
六娘又回头向门外站着的孟简之。
孟简之本注视着六娘和孟老爹,此时却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这回,他没再说话。
六娘垂眸想了想,到底双手接过。
“好,我就替孟叔保管着,孟叔放心,六娘一定不会让这东西损毁了去。”
“六娘,这银锁你只私藏着,平日里却不要拿出来,以恐丢了去。”
“孟叔放心,我将这锁子与我的那枚放于一处去,平日里只藏着,哪里敢在人前炫耀。”六娘笑道。
六娘离开后,堂屋内又卷起一阵寒风,似比之前更冷清了些。
孟简之走进堂屋,他转身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雪地,空荡荡的院子里早已没有了那抹娇红色的身影。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他陡然觉得这大概是他过过最冷的一个冬日。
他垂眸又望向那空空如也的盒子。
重复了一遍“阿爹,那是阿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孟老爹抬眸看他,叹了口气“人还能靠着一份念想活着不成?”
“为何不成?”他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份念想。
孟简之忽而抬头,沉沉注视着孟老爹“阿爹,娘当初真的是染病而去吗?”孟简之的声音忽然仿若来自极寒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你……”孟老爹手一抖,六娘留给她的空盒骤然落地。
孟简之却神色恢复如常,抬步,弯腰,起身,直视着孟老爹,将木盒递给孟老爹。
孟老爹迟迟未接他手中的木盒,惶恐担忧地望着他。
孟简之转身原将盒子放回桌上。
孟老爹沉吟道“当年,差役不是说了,你娘身子弱,哪里经得起那等折腾,这才早早离你我而去。”
孟简之不语。
孟老爹看着他神色,忽而道“你在查当年的事?”
过了许久,孟简之轻飘飘说了句“没有。”
“简之,莫要一条路走到黑!”孟老爹沉重地叹了声。“不妨,多顾及眼前人,六娘是你的妻子,你该对她多亲近体贴些,怎可这般疏离冷待。”
“阿爹当年只顾忙于自己的事情,对阿娘,算得上亲近体贴吗?”
孟老爹叹道“正是因为我有遗憾,所以才希望你莫要再学我!”
“不一样。”孟简之蹙眉。
孟老爹叹口气,语气沉沉道“若是你阿娘还在,她也会喜欢六娘的。”
孟简之复杂而空洞地眼神滞了一瞬,阴沉的神色中似乎含了一丝不解。
汝宁县今年的年节过得很是潦草,因为新任县令说不可太过铺张奢靡,便将往日里的花灯,焰火都免了去。
过税和住税却添了一成,汝宁县的百姓,这个年节大体都过得不太畅快。
连顾大娘算算成本都打算不再去南市口卖酥酪。
年节里没有焰火看,但六娘可以和玥娘他们去看铁山打铁花,想着,小娘子心里又雀跃起来。
可她们没想到,众人没有焰火看,便都来这里看打铁花。
铁山说了会给他们留好位子。
可如今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六娘和玥娘便连挤进去都难。
玥娘拉着六娘横穿竖穿,终了还是放弃了。
两个小女娘不约而同瞧了瞧旁边那棵硕大的梧桐。
下一刻便坐在梧桐树上了。
铁树银花自天而落,如漫天星辰,四散而去。
“六娘,孟简之又没来?”玥娘在一旁问她 。
“嗯,他应该在忙。”
“六娘,你听说了吗?纪瑶琴的事情。”
又是纪瑶琴,六娘此时着实不想再想起这个人。“玥娘,别提她了,孟哥哥都同我说过了,他不喜欢她的。”
玥娘忙摆手“嗨呀,这个你都同我讲过,我知道的,但是这回纪瑶琴的事情不关孟简之那个冰垛子,全汝宁县都知道,就你还不知道,纪瑶琴呀,要去上京了。”
六娘突然想起纪瑶琴说她会和孟简之一同去上京的事情。
“去上京?”六娘蹙眉看向玥娘。
“是啊,她要到宫里去做女使了!”
“是去做司乐司女使?”六娘一惊,她这回明白为何纪瑶琴如此看中琴艺了,原来家中有把她送入宫中的打算。
“对啊,往后她就是奏鸣仙乐的天上玄女喽,咱们只怕连她的面都见不上了,她这回可真算是飞上枝头了,瞧她那可怜兮兮,我见犹怜地模样,说不定啊,哪日能被皇帝瞧上,攀上龙床,做了娘娘也不一定呢!”
六娘被玥娘直白的口吻说的面上一红。
“宫中的选试不是要等年后才开始吗?她既没有参加选试,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中选呢?”六娘纳罕地看向玥娘。
看来玥娘说的是真,按照日子推算,纪瑶琴之前告诉六娘她要和孟简之一同去上京,孟简之去参加春闱,她去待选,但,若中选,才能得入宫中才对。
“她不确定啊!所以啊,她才把一只眼睛放在你的小郎君身上,不肯放过他,啧啧啧,算盘都被她打尽了。”六娘明白了,若是纪瑶琴不能入宫,孟简之才是她的备选之一。
玥娘蹙眉摇头道“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回像是疏通好了,据说她家里将她要带的的一应东西,奴仆都准备妥当了,她阿爹,阿娘还抱着她哭了好久,闹得跟生死别离似的。”
“人家不常说吗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一辈子也再难得见,她又是父母心尖尖的独女,自然喜事按着丧事办了,你说,她愿意入宫吗?”
玥娘悄声道“听说,皇帝已然年愈五十,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哪个小女娘能……咳,不过,你还怜惜她呢,她勾搭你的小郎君的时候,可没见怜惜你。”
六娘偏过头去“我不是怜惜她。”她只是,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原来连纪瑶琴这般身份的女娘都不能按自己心愿行事。
“算了,不提她了,她既入宫去了,日后便与你我再无半分瓜葛。”
六娘和玥娘歪在一起,月如清辉,伴着漫天星火,将梧桐树上两个小女娘的身影映照出来。
孟简之站着离人群一丈远处,寻六娘寻了许久,他开始厌烦孟老爹给他的这个差事。
直到此刻满铁铁花落下,他偏头,便正好看到了两个小女娘欢天喜地的模样。
他似乎怔了一瞬,随即渐渐蹙紧了眉头。
六娘轻轻一歪头,也恰好看到了他。
六娘脸上的神色一懔,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孟简之正仰头看向六娘这里,借着此刻的银辉,六娘将孟简之脸上的神情,看了个净。
他那张怒气升腾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不乖觉’四个大字。
六娘原本晃着的腿安分下来,慌忙敛了神色,从树上利索地下来。
她笑盈盈跑到他面前,堆着一副乖觉模样,唤了声“孟哥哥,你怎么来了~”
孟简之蹙着眉头,不再看她,也不说话。
见他烦闷的神色,六娘嘴角边的笑意装不下去了,顺势耷拉下去。
此时,众人尽皆慢慢散去,原来铁山的表演结束了。
铁山见到他们,跑过来“玥娘,六娘,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见到你们。”
铁山见孟简之神色,恭恭敬敬叫了声孟大哥,孟简之年纪原本就比他们大许多,本来就有着隔阂,加之他性子冷清清,不近人情,愈发让他们不敢靠近。
铁山见孟简之也不理他,向六娘道“六娘,你学了那么久,要不要来试试?反正旁人都散去了,只剩我们几个。”
六娘窥了下孟简之愈发难看的神色,试探道“孟哥哥?”
“你自己的事情,不必问我。”
玥娘听了这话,便拉着六娘跑走,六娘回头看他。
他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今夜大抵是个不夜天,流光百里,而漫天星火正中,是那个愈发胆大妄为的小女娘。
只是她到底不甚熟练。
一滴火花飞过来,低头便见衣袖上一个炭点,他微微蹙了下眉头。
六娘放下东西,慌忙过来。
“孟哥哥,没事吧?”她急急帮他拭着衣袖。
“可以走了吗?”孟简之冷冷撂下一句,却拉回衣摆,不等她,只是独自一个人先转头走了。
六娘忙跟上去,这回她亦不敢说话了。
她看着孟简之的侧影,不知道为何,六娘总觉得他近日似乎比以往更漠然了些。
纪瑶琴其实不过是一面镜,照清了他二人之间的疏离间隔。
可即使没有纪瑶琴,他二人之间的隔阂却不会消失。
而那日他背着她回家,那不足片刻的亲近,不过是她一个易碎的梦。
梦醒之后,他仍然拒她千里之外,不曾让她靠近半分。
六娘看着孟简之深如寒潭的眸色。
她不知道他与她之间究竟间隔着什么。
她亦不知道该不该前进一步试探。
她想起孟简之刚才分明不悦的语气,她怯步了。
可,他明明不喜欢她做这些事情,却又答应她,她想,他到底也是在为她让步的。
第二日,六娘被孟简之送她的那只小喜鹊吵醒了。
六娘起身去看它,它的伤势已然好了大半,估计再过些时日,它就可以去寻找它的自由去了。
六娘很欣喜,她小心翼翼给它完上伤药。
然后坐在窗棂前,她拿起一旁的画纸,咬着笔尖。
虽然之前纪瑶琴将她的画稿弄坏了,但她还记得几分。
虽不能完全复原出来,七八成总能有的。
孟简之及冠的日子就快到了,她得赶紧将它画出来,再送去刻印。
她日前拿她的小半积蓄钱换了一块还算漂亮清香的紫檀木,若是真照着她的图纸刻印出来这章子,该有多漂亮啊。
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就要及冠了呢。
她幼时,无数次的想过,他及冠,她该送他什么样的贺礼。
幼时,天真明烂的她,哪里能想到,两人越长越大,总会渐渐疏离,而后各自定下亲事。
不过,到底他喜欢的小郎君同她定下了亲事。
虽然,她的小郎君没有多欢喜罢了,可,来日方长,她和他还有一辈子要相处。
她欠他的总有时日弥补。
掐指算算日子,再过数月,待他春闱归来,便到了六娘与孟简之结亲的日子。
想起那日她捂着耳朵半听进去几句玥娘说的大婚的事情,六娘垂头将脸晕了个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