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近黄昏,她终于将稿图复原个大半,小女娘当真是兴奋坏了。
虽然,这副画稿细节上似乎远没有当日的繁复了。
可如今时间来不及,若要再繁复些,工期上又要拖延几日,便当真错过了时日。
如今这般,已是极好了。
六娘这回将她的画稿珍之又珍的放好。
她盘算着明日该送去哪家铺子里刻印。
方家的铺子工期短,只是要经手好几个人,做工难免粗糙些。
李家的铺子是李匠头自己做的,做工及其细致,只是工钱上花费难免多些……她掂量着钱包中的纹银。
抿唇想了想,
罢了,也只是这一次而已。银钱,她慢慢攒着,总有积累到的一日。
六娘打定了主意,便将东西封到一处,等着明日送去刻印。
六娘歪过头,突然又看到日前孟简之让她读的书和临的帖子。
从年前开始,她便很少去找孟简之读书了,他更是许久没有再过问她的功课。
今日既然得空,六娘便将书连带着她临好的帖子,一并拿去。
今夜月色如水,倾斜而下,她踏着月色走入孟家的庭院的时候。
她就看到孟简之在堂屋的灯下读书。
孟简之抬头,似乎是看到了她的身影,他滞了一瞬,旋即又低头去写他的文章,仿若未见。
六娘看出他的漠然,她想了想,依旧走过去。
他只是埋头写他的文章,并未搭理走进来的六娘。
六娘见他不理,心中一叹,又觉不好打扰他,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中,拿了一本书翻着。
心中慢慢升起的酸涩便如这凉凉月色,无形无状,却漫延的何处都是,她想躲,却躲不过去。
以后他二人一辈子都要如此过吗?
她想着,可她又想,分明是她亏欠于他,他又不曾做错什么,她哪里有不接受的权力。
六娘压着自己纷乱的思绪,强令着自己翻书,翻着翻着便看了进去。
直到孟简之站起身添茶,他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她的灯火,在她的书页上留下微微晃动的光影。
六娘才倏然抬头。
她觑着他的背影,
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孟叔不在吗?”
“阿爹今日有事,未回来。”孟简之声音比外头的月色还凉津津。
“你若是有事要问阿爹,便回去吧。”
他不看她,只是惯然地往外推拒她。
“我……我来找孟叔,但,也来找你。”
孟简之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头轻轻蹙着“何事?”
“之前孟哥哥让我临的帖子,我临好了,孟哥哥看看临得可还行。”六娘起身,她将手中的帖子铺得平展,妥帖放在孟简之身前的桌子上。
他却站在那里,垂头看向她递过来的帖子,半晌未动。
六娘便也这般默默地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抿唇漠然的侧颜。
他的眸色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六娘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猜不透他。
后来他迈前一步,将六娘的帖子拿在手中,轻轻扫了一眼。
他叹口气,却将她临的帖子,放在面前摇晃的烛火上,纸页倏然着了一个洞,而后,那个洞渐渐蔓延开去,如同六娘心内弥漫开来的悲凉。
“孟哥哥……”
六娘上前一步,却来不及阻止,
只见他手指轻轻一扬,墨色的纸屑翩跹坠落散落成一片狼藉。
六娘垂头看了看地上仍然雀跃着的火星,又仰头看向孟简之。
她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她试探着开口“孟哥哥,若我写的不好,你同我说,我重新再……”她声音里分明委屈。
他却径直打断她的话“不必了。”
六娘抬眸看着孟简之那双寒凉的眸子,她不知该说什么。
“百无一用是书生,更何况你一个女子。”他冷笑。
六娘不解,当日分明是他要她读书的。
当她读进去了,他却告诉她,不必再读。
他扫了眼六娘,转过身,原坐了回去“以后这些书都不必再读,医书里的事情,去问阿爹。”
六娘明白了,原来是他不愿再教。
六娘想,他马上就要去参加春闱了,自他上次中了解元的文章传了出去,听闻便被不少上京学士看好,又怎能没有丝毫压力。
她哪里还敢再打扰于他。
“好,孟哥哥好好准备春闱,莫要有太大压力,书中的问题,我问孟叔就是。”
孟简之又升起烦闷混乱的情绪了,他不知为何,近日见到她,总会升起这般思绪。
连他自己都发觉,他对六娘与发没有耐心了,他强压着心中的不悦。
可,春闱之前,他还有许多正事要做,春闱,更不能出岔子。
他没有心思去应付她的那些小情绪。
六娘就这样被晾在一边。
孤灯燃在那里,孟简之的背影显得孤寂而执拗。
他的影子被拉的修长,和六娘的交叠在一处。
可六娘却觉得,他离她愈发远了,她心中升起淡淡地怅然。
此时,若还不知道走,恐怕更会叫他烦闷。
六娘心内一叹,抱起手中的书册,默默回去。
也许,若想同孟简之过一辈子,她总要渐渐适应他的疏离,适应这令人无所适从的冷清。
她也一言不发,默默回去了。
年节刚过的时候,孟叔请人卜了吉日,便将给孟简之加冠的日子定好了。
顾翁戎是孟简之的恩师,自然请了顾翁戎做正宾。
及冠之前,六娘亦同他们一般,沐浴洗漱,她对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小郎君的冠礼不能不重视。
孟简之中了解元,汝宁县的一众人等都等着参加孟简之的冠礼,宾孟叔便请了一应贵宾。
后来,连汝宁县的两任县令都来了。
孟叔和赵仕杰忙着迎请,礼节俱全后。
终于在家祠前举行加冠之仪。
顾翁戎洗漱净手,依次给孟简之加冠。
孟简之今日束发而立,显得眉眼舒朗,丰神俊秀,可他抿着薄唇,加之耸然挺拔的鼻梁,又添了几分凌厉之色。
六娘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小郎君已然长大了,出落得风度翩翩。
顾翁戎依次给他加冠唱诵,一加缁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冠“吉月吉曰,刚刚加冕。抛弃你幼年的志向,顺尔成德。长寿吉祥,从而赐你们洪福祥瑞。”
次加爵弁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礼仪便成。
顾翁戎给他赐字‘行舟’,取他秉性坚韧,无论顺流或逆水,愿他总能直挂云帆,拨云见日的好意。
六娘抿了抿唇,这个字还是六娘和顾翁戎一起为他选的呢,她想着,日后他的小郎君便可以天高海阔地去实现他自己的志向了。
可不知道为何,六娘心中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她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看着束发加冠的孟简之许久。
仿佛想把这样的孟简之记在自己心底。
直到宴礼都结束,众人渐渐散去。
“六娘,人都散了,你不回去休息吗。”
她侧头看着孟叔,不知为何,她从孟叔的语气里听到了一重重的疲惫和不安。
她看着孟叔略显仓皇的神色,走上前去扶着他“孟叔,您怎么了?可是这几天准备孟哥哥的加冠礼太过疲惫了?今日,孟哥哥的加冠礼很顺利呢。”
“是啊,是有些累了。”六娘看着孟叔鬓角花白的碎发,一时有些心疼。
孟叔回看向她,见她手中的东西,便明白了,小女娘一心惦记着他的傻儿子呢。
孟叔心中对六娘升起丝丝愧欠之感,他不知道,他当时执念将人家天真明烂的小女娘捆绑给自家的儿子,是否是错了。
“去吧,去找简之吧。”
六娘应了下来,拿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去找他。
她的心跳开始砰砰如雷鼓,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喜欢她给他的东西。
孟简之此时在院外那株大树旁站着送客。
赵仕杰站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到六娘怯怯犹豫着不敢上前的身影,赵仕杰似乎觉得笑,不知与孟简之说了什么,走到别出去了。
孟简之忽地回头看她,六娘脚下的步子一顿。
他这般逼视她时,她总会心里一慌。
“孟哥哥。”
小女娘伸着手,将手中的紫檀木套印递给他。
她做的紫檀木套印,莲花托底,两鹤立旁,印纽尤其繁复别致,难见其二。
她想着他这样的读书人,应该会喜欢。
可他蹙着眉头,看着她手中的东西,叹了一声。
“六娘,日后,不必再花心思在这等俗物上。”
六娘站在原地,仿佛没听清他的话似的,不解地望着他。
那两个字她听着耳熟。
纪瑶琴亦曾这么说过。
她突然觉得心内一沉,将一直举着的手遽然坠了下来。
她的欢欣期待最终果然落空了。
她的臂膀沉重起来,似乎是那俗物太沉,将她的手坠得沉沉的,连同她的脑袋亦耷拉下来。
孟简之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小女娘,他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种繁乱的心绪。
他辨不明晰这错综的情绪中,究竟哪种是主导,可这些情绪越燃越烈试图主宰他,让他渐渐失控。
他不想再站在此处,他迈着步子,迅速离开,根本无法顾及身后人。
六娘独自一人走到不远处那结着冰层的湖畔边。
她坐了下去,看着手中的东西,不禁冷笑自问。
“果然是俗物吗?”
“他未必是觉得东西俗。”
六娘转过头去,果然是赵仕杰。
六娘本来就心中沉闷,此时被他言语一击,又羞恼又愤怒,豆大的金珠子开始往下落。
“你来干什么,我不想同你说话,你走开。”
小女娘拿手中的东西扔他,他却不走。
他站在远处笑笑“你这小女娘,怎么不拿出对付我的半分脾气,去对付那个冰垛子?”
六娘抹掉泪,走到他身边又原将东西捡回来。
“他言语不中听,你总是背后言语挑拨,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赵仕杰笑笑“哪怕我不是好人,我说的也未必不是实话,你用自己的身躯去捂一座冰山,你纵然是火炉,也早晚有熄灭的时候。”
半晌,六娘气道“赵公子,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坐一坐。”
终于安静下来。
六娘看着晶莹的湖面,就这么呆呆坐了半日,这个婚约是她身不由己,她的感情她又无能为力,她觉得自己当真没用。
她已然试图不抱期待,她没指望着他欢喜,可她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她不可能面对他的冷漠无动于衷。
六娘心中悲凉,她用力将手中的东西掷了出去。“俗物该有俗物的去处。”
哐啷一声,水面裂出数道冰纹,而那枚印扑通一声,在河面起伏。
六娘忽然听到草丛中的声音,她蹙眉“不是让你走吗?怎么还不走。”
六娘回过头,入目却是孟简之的身影,他蹙着眉头,看着河面,满目皆是郁闷。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及冠的话术,引自《土冠辞》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