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陆夫人施完针又让紫鹃用温水替黛玉擦了身子,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
黛玉这一病,只觉得先是被架在烈火上烤而后又被拉到冰面上躺着,冷热交替,难受得紧。
好不容易恍恍惚惚间找回了几分神智,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幻影慢慢聚集在一起。
迷蒙间好似有人温柔地将她扶起,她认得这个人,是紫鹃。
她这一病,她们两个丫头怕是着急得不行。
她睁开眼,入目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正将药汁子递到她的唇边。
在往上看去,便落入仿佛盛满万千星河的桃花眼里,身旁烛火摇曳,在那双眼里倒映出一小簇火苗。
黛玉无意识思考着,这人是谁?
“林姑娘,既是醒了,那咱们喝药?”
似没想到黛玉突然醒了,喂药的陆姑娘有几分不知所措。
片刻间,陆夫人便抢先一步夺过药碗,力道之大连带着将陆姑娘都挤了出去。
但她问话的声音轻柔,仿佛面对易碎的瓷娃娃。
黛玉看着那黑黢黢的药汁子,眉间微蹙,却还是艰难颔首,声音是来自烟雨江南特有的软糯:“有劳。”
在身后扶着黛玉的紫鹃见姑娘能说话了,激动不已,忙介绍道:“姑娘,这是王太医的师妹,姓陆,方才那位姑娘是陆夫人的千金,都是专门来替姑娘治病的。”
“多谢陆夫人,陆姑娘,咳咳...”黛玉喝了一口药汁方回话。
可饶是从小喝惯了药,也被这般苦的药刺激到,舌尖发麻尽数吐了出来。
陆夫人忙放下药碗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言语满是心疼和懊悔:“若不是时间紧急,定要搓成药丸子给你送来。”
紫鹃端水让黛玉漱口,缓了一会,黛玉方靠在引枕上虚弱的笑道:“我向来是这样的,新方子喝第一口总是不惯,待习惯了便好,只是有劳夫人替我费心。”
“唉..”陆夫人复又拿起药碗,看着瘦弱的黛玉,只觉心中悲凉不已,一句话都说不出,默默擦了泪,继续喂药。
这次,黛玉乖巧的喝着药,却喝得很慢,小口小口的,仿佛进食的小猫咪,好在没再吐出来。
待喝完药,陆夫人又把了脉,确定脉象平复下来方让紫鹃服侍黛玉好生歇着。
而自己则招呼着闺女轻手轻脚出了门。
王太医也还未走,在外间端坐着,见她们出来相顾无言,不约而同为这个年轻的病人长叹一口气。
雪雁在前,送几人出府。
此时已是三更,雨早停了,万籁俱寂,唯闻树叶上的雨珠滑落进水洼激起的滴答声。
二人讨论完黛玉的病情后,忽感慨起了往事。
“一别数十年,师妹倒是什么也没变。”王太医看着逐渐凝固的夜色轻笑:“只是我见着你,仿佛那日你信誓旦旦跟师父说要去四方行医还在昨天。”
勾起往事,陆夫人亦是感慨:“那时我性子调皮,没少给师兄师弟们添麻烦,如今见你们都过得很好,到也并未觉得时间过得快了。”
王太医看着微弱的烛火印在身旁人的脸上。
那张脸确实十分普通,但那双眼却生得极其好看。
无论是此时还是少时,都仿佛遥不可及的星辰。
恍惚时光在急速倒退,眨眼便回到了年少草长莺飞的春天。
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这般陪着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探讨医学诉说心事,偶尔也会大逆不道怒斥凉薄世道,而后笑作一团。
当时他便知道,以她的格局和眼界不会拘泥于一方小世界。
但他也能肯定,身为女子,无论飞得多远,总会回归那一方小天地。
果不其然,在师父跟前学成后,与大多数顺势入职太医院的学子不同,她选择三叩师恩然后提着药箱四海行医。
记得她离开的那天正值夏季。
因为她总觉得夏天是最适合离别的时节,尤其是七月,山南水北,人来人往。
她与他们的别离没有桃花潭水,也没有长亭古道,她只是在夏季某个同样洒满阳光的早晨,一转身,就把他们都留在了昨天。
掩下万千心绪,王太医看向她身旁沉默的陆丫头,笑道:“如今见你生儿育女,想来师父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若师父不是因为我传承发扬了他的衣钵才安得心,而是因为我生子或者嫁人才安得心,那便是我不孝。”陆夫人说话时只是淡淡笑着。
陆姑娘一愣,半晌不语。
王太医也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妹倒是半分没变,还以为嫁人能让你温顺些,但现下看来想法依旧这般别具一格——可到底过于尖刺了些,身为女子,终是要娶妻生子,五湖四海成什么样子?师父和我也会希望你有人伴着,老有所依,如此才是正途。”
“准确的说,是因为我想生,所以才有她爹。”
陆夫人倒也不怕这番言论同王太医谈论会有何的后果,只是抿唇笑着同王太医挥手告别。
目送王太医离开,陆夫人笑容凝固,王太医算是她认识的朋友里比较开明的了,但看来——
旋即将目光放在身旁垂眸不语的陆姑娘身上轻声道:“你明白吗?即便选择嫁人也不该被驯化,作为女子,要有能决定自己命运和选择的权利。”
说完也不等陆姑娘有反应,拉着她,转身在巷子左拐右拐。
回到书院将脸上的妆卸下,露出顾青青的脸。
“别的不说,我们淮璟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而一旁也在沉默卸下钗环的陆姑娘正是我们年仅十三岁的秀才郎,顾淮璟。
顾青青以为他害羞不搭话,于是继续摁头磕cp,道:“儿啊,我好不容易让紫鹃同意你每天早上去照顾林丫头,你可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虽然男追女隔层山,但你娘现在把山都给你铲平了,你可别让你娘失望啊!”
顾淮璟闻言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突的在跳:“娘,我今日冒昧前去已是十分无礼,何况若不小心被人发现,林姑娘何其无辜?着实不能再去。”
“我这么活泼开朗,你咋这么死板?你才十三岁,第二性向不是很明显,化妆就能遮掩过去,个子确实比同龄女孩高了些,但这是北方也是可以理解。”顾青青恨铁不成钢:“何况一回生二回熟,你在心里默念你是女孩子并把自己真的当成女孩子不就行了?再说了,林丫头是为你病的,你不去照顾,这说得过去吗?”
“娘。”顾淮璟耐心听完母亲的PUA,方开口:“不妥,何况这是对林姑娘的欺骗,她那般清清白白的人,我们却半分不尊重她,万万不能了。”
“那好,我也不管了,就这样吧。”见便宜儿子满脸不赞同以及与自己同款的倔强脸,顾青青直接摆烂:“只是你也别喊我娘了,你主意大了,不听话了,那就这样吧,之后我自己去给林丫头送药,认她当义女,你别想对你妹妹起别的心思,到时候你们婚事也作罢了,横竖自由嫁娶就完了。”
“娘。”顾淮璟看着赌气到幼稚的顾青青劝道:“娘,我们都还小,姻缘之事亦需徐徐图之,你何苦这般急切?”
“唉。”
顾青青也是长叹,便宜儿子不知,她却是知的啊,可恨儿子的便宜爹十几年也不嫌占用公共资源,时时刻刻大海捞针似的寻她。
她确实能靠化妆改变些样貌,但那用来寻人的画像就是个坑爹玩意,画得潦草不说,来捕抓的官兵也半分不考究,只要有一分像便会被带走,除此之外还要查户籍。
她的马甲虽多,但耐不住细查,不得已,她只能四处躲,好不容易熬到那便宜爹退居幕后了,搜索没那般频繁了。
她便屁颠屁颠带着儿子要到扬州乡下定居,古代车马极慢,等到了扬州,一问才知林如海坟头草都两米了。
剧情也到元春封妃的关键时刻。
记得书中,元春封妃时,贾府各种鲜花着锦,似到后期才慢慢难熬起来。
可仅限于贾府中人。
如林妹妹这种寄人篱下的姑娘,在顾青青看来,就没有一刻舒心的,毕竟哪哪都不真正属于自己。
何况贾府下人还因林如海没留有遗产而非议、编排她。
既为女婿,她便让儿子祭拜了岳父岳母,入了扬州乡下的户籍,考取功名,修整两年。
一切安顿好后才忙不迭装病让儿子带她来京城看看。
眼瞧着贾府没几年好活了,现在就已经乌烟瘴气,若林妹妹还不带到身边,她便不能心安,生怕不注意一朵花就悄无声息凋谢在贾府了。
“罢了。”顾青青冷静下来,看着半蹲着在侧的儿子,伸手揉了揉他的发丝:“淮璟,抱歉,方才是娘太激动了,明天我便去贾府一趟,说待药吃完了便遣你送一次药丸子罢了。”
顾淮璟桃花眼落满了摇曳的烛火:“娘,我知你想带林姑娘出来之心,但或许现在于她而言,外祖家与我们这里别无二致,都是寄人篱下。”
顾青青闻言愣住,确实,若不是林家,何处于林妹妹而言都是贾府。
她忽地沉默了下来。
何止是林妹妹这般古代孤女。
便是现代,寻常人家的女儿只要成年了,出嫁了,便没有家了。
“淮璟。”顾青青抬眼看向便宜儿子,轻声道:
“我们送她回家罢?”
“回扬州,回姑苏。”
“然后,你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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