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和亲
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盘旋在大周上方的幽灵,每到秋冬之际,便开始在大周边境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侵袭。
他们总是来势汹汹,却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时候果断退兵,这让大周不堪其扰。然而不久前,这只恶狼却亲手递来了求和停战帖。
漠北王室内乱,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连珏趁乱夺权,快速平定了战局。方才坐稳了皇位,他便亲自写下一份停战书,派亲信送给在大周边境驻守了三年的贺玄渊。
如今,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战,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着这封信,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见周帝如此神态,对信件翘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和漠北对峙多年,不管是国库花销还是百姓赋税,都到了极限,没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赶紧停战。
然而,连他都露出如此神态,赫连珏他到底写了什么?
周帝不语,众人只能将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贺玄渊身上,毕竟这封信是赫连珏写给他的。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贺玄渊站得如一根悬挂的狼毫,任身后的视线快将他捅成了筛子,他也纹丝不动。
贺玄渊则紧紧盯着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他上前一步,高声道:
“父皇迟迟不语,可是在担心赫连珏的诚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这封信是赫连珏一月前写给我的,他选择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时节送来求和信,说明他并不是麻痹我们,而是真的想停战。”
众所周知,秋冬时节天气严寒,尤其是漠北一带,更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千里,几乎寸草不生,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临至秋冬,大周与漠北边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将还是百姓,无一不是秣马厉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际,漠北食物充足,没必要南下强攻一个中原大国。
众人提了神,紧紧地盯着贺玄渊,等着他的下文,只听他继续道:
“两国联姻,自古以来都是维系和平的手段,况且是对方提出的联姻请求是相互联姻,他也会送她的嫡亲妹妹到我大周。
“儿臣认为赫连珏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一可解决我与漠北积压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纷乱,百姓得以生息。”
“还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在空旷安静的大殿内,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国和亲,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国向强国做出的一种妥协。哪方先提出,就说明哪边势弱,祈求以这种方式求一条活路。
然而,赫连珏竟提出相互联姻,实在是取了和亲之优点,却又完美避开了哪方丢脸的问题。
第一个表态的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漠北军费的开支,已让他们户部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扬声道:
“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自先帝时就已花费了不知多少金银,然而漠北部落势力就像春风过境之野草,无穷尽也。”
“臣附议。”
执掌中枢的程丞相也站出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却已经白发苍苍,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话却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来,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出列了。
一时间,仿佛是贺玄渊带领着群臣集体反对周帝一般。他们的步步紧逼,无异惹恼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紧了那封信,狠厉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扫过殿下一群站得笔直的群臣,沉声道:
“你们,知道赫连珏想要谁去和亲吗?”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正前方的贺玄渊,然而贺玄渊就那么静静地回示着,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周帝更加愤怒。
贺玄渊,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已经偏离了他曾给他制定的路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听周帝这么说,却彻底怔了。
和亲,除了宗室的公主,还有谁能去和亲?
别人去,那人家赫连珏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周帝妃嫔众多,所诞的子女数量十分可观,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礼上能见到周帝,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想找出年龄合适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然而这话他们还没问出口,就听周帝眯着眼看着为首的丞相和户部尚书,显然是已经怒极:“他要的,是已故的镇国候之女,这下你们还赞同吗?”
此话一出,连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监都惊讶了,他们不能参政,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连这条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举兵南下,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犹如人间炼狱。其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候温轲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临危不惧,以身卫城,如一只定海神针,挡住了敌军的铁骑,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沦陷在漠北骑兵的铁骑之下了。
温轲牺牲时,不过三十余岁,膝下唯有一刚满六岁的女儿。十年来,“英雄枯冢无人问”,众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选,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温轲那个遗孤如今正养在宫里。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受惊吸气,有人无奈摇头叹息,有人眼神灰败丧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觉愤怒非常。
兵部尚书曾在温柯的军中待过,不管是出于对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还是曾作为一名大周将军,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请陛下三思,镇国公为国捐躯,如若再让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去和亲,嫁给杀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识之士会怎样看待我等?”
“说是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会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赞同,他上前愤慨道:“依臣所见,赫连珏提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在羞辱我朝!陛下万不能答应!”
“哼!”户部尚书轻哼一声,瞥向兵部尚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你们这些好战之人,知不知道你们每打一天,我户部要拨多少银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们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为了保证你们军需,我们户部左右为难,被迫挪用救灾的粮食。”
“今年才初夏,钦天监前不久就告诉我们户部,说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来告诉我,你们的军需我到底是给不给?又要从哪里给你们扣出来?”
“难道,你们还要从灾民的口中再夺食吗?!”
“你!”
兵部尚书大怒,脾气向来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诘难?为国为民在外征战,却被人一句话扣上“从灾民口中夺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着户部尚书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视对方:“你把话说清楚!谁从灾民口中夺食了!你他妈——”
“都闭嘴!”高台之上,一声怒吼,成功让两人停下争执。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办法来吗?!”周帝气得将案上的文牍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让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请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带来的这封信,那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争端?
贺玄渊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帝对他的暴怒,在一群长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着群臣一起劝道:
“父皇息怒,此事还未有定论。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周帝看着底下的贺玄渊,忽地发现他此时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个挑起纷争的人,却在刚刚群臣吵成一团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是看好戏的模样。
他微眯起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三年未归家的大儿子,一锤定音:“此事,容后再议!”
而作为大周朝堂纷争对象的温怜,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偷偷地避开侍女们,正打算翻过小门,却不想一开门,便被门外的人逮了个正着。
温怜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去。
门后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抱住温怜,把她扶稳后,皱眉盯着她的伤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会你的太子表哥回来了,你激动地从床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吧?!”
来人一双飞舞灵动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温怜本是惊魂未定,闻言耳朵一红,赶紧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温怜:“小九,你又胡说些什么!”
小九,当朝九公主,生母不过一个御花园修剪花枝的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周帝,周帝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让她独自一人抚养九公主贺欣悦长大。
两人在太学中相识,贺欣悦的身份,在阶级森严的太学之中,比温怜还要再低一个等级,但她却天生乐观,总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为温怜是假装的,然而见温怜是真的受了伤,她满含笑意的嘴脸倏地收敛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肃然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贺桢林那个王八蛋害的!”
温怜:“……”
她瞧了瞧身后,拉着她悄声道:“不是的,这是意外。”
“我现在想要去看看贺玄铭,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个傻小子!”贺欣悦翻了个白眼,她一向对贺玄铭不太待见,本想拒了,但见温怜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只好认命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这儿当苦力了!”
温怜抿嘴一笑,一语戳破她的伪装:“我看你是写不出来老师留下的课业,被你母亲撵到我这儿来的吧?”
在贺欣悦恼羞成怒之前,她赶紧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会就给你看看。”
贺欣悦眉眼一扬,挑眉道:“这还不错!”
……
贺玄渊下了朝,叫住了前方年过八旬,步履蹒跚的礼部尚书。
贺玄渊:“李大人,孤已三年未归,这宫里如今可还有皇帝皇妹未曾有过婚约?”
礼部尚书一怔,想起刚刚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由多看他两眼,然而贺玄渊一脸平静,似乎只是作为一个皇长兄对弟弟妹妹的关照。
他沉吟许久,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悠悠道:“到了适婚年龄而未曾有过婚约的,大约只有九公主了。”
“九公主?”贺玄渊狞眉,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礼部尚书见状,幽幽提醒道:“雨泠宫那位。”
贺玄渊颔首,丝毫没有觉得想不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对,淡淡道:“多谢李大人。”
虽然,还是没想起来。
正打算走,却听礼部尚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懊恼的模样,“殿下恕罪,老臣还漏了一个人,这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贺玄渊扬眉。
礼部尚书:“落月宫,瑶妃之子,贺玄铭。”
作者有话要说:会日更!忙死也要日更!倔强地日更!再晚也要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