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跪于床前,宫婢宦官稍退其后。倚靠锦垫的国主抚摸她如缎的长发:“五娘,我的五娘。”他在感受所剩不多的亲情,也在缅怀逝去的青春年华。
他枯瘦如柴,头发如雪,皮肤褶皱。岁月夺去了他的健康、容貌、身材、可两颗眼珠仍有神采,一点不似病重的老人。
他心情大好,道:“五娘是为你家三郎求官的?”
驸马加封侯爵,任杭州副兵马使。司马恪是个认真的官员,他经常练兵不归家,致使妻子闺怨。
国主心疼女儿,也忌惮司马家,最近准备将人调入文职。
他笑着道:“这你不必再求,阿耶应你了,让你的美郎君回家伴你。”
隋明珠闻言,一个哆嗦。她不是原公主,可不想面对一个叫自己陪葬的男人。
不过司马恪卸了兵权,却是极好。她试探道:“阿耶准备给他什么职位?”
“好啊,果然女生外向。不先问问你阿耶,先替你丈夫要官。”国主板起脸,佯装生气道。
隋明珠揽住他瘦弱的手,有一种安全感滋生。她甜言蜜语:“我是阿耶的女儿,一直一直站在阿耶这边。阿耶不喜欢谁,女儿就不喜欢谁,驸马也不可以。”
“只是阿耶说到这个事,女儿好奇,就问了一句。”隋明珠道。她向记忆里那样撒娇,流畅自然,仿若本人。内核却大相径庭了。
“吾欲封他杭州府尹,如何?”国主眨眼,讨赏的口气,“阿耶做得不错吧,这官够大够重,也离家够近。”
一国首都的长官,不可谓不重大。
但是,隋明珠一点都不想把这么大的官给他。这不是增长敌人势力么?
她犹豫着,可怜兮兮道:“司马恪甚是宠爱侧夫人,又与她生两子。女儿膝下无子,将来阿耶走了,女儿是否会死于后宅倾轧,尸骨无存。或者……驸马也厌弃我,恨不得我死。”
国主闻言,不由惊怒,咳嗽着质问:“五娘,是不是那竖子欺侮你了?”
他的五娘天真无忧,断不会想这么凄惨可怕的事,除非司马恪已经容不下他了。
此子又蠢又毒?
老宫婢和梁文光连忙上前,喂水拍背。
隋明珠羞泣不成声:“是女儿言辞不当,吓到阿耶,女儿不孝。”
国主已五十多岁,莫说刺杀背主,先是一日丧二子就不是等闲人能承受的。他都挺下来了。
他舒了一口气,道:“你有这种想法,阿耶虽然心痛,但是更多是赞赏。”
“五娘,我们隋氏体弱多病,你三哥去年就去了……”说着他不由老泪纵横,“阿耶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我隋氏嫡枝绝嗣了。”
梁文光与那老宫婢皆是垂泪啜泣,为小主人们的逝去,也为徐国将至的腥风血雨。
他将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定定地盯着她,仿佛雄鹰落幕时最后的温柔和不甘,道:“若你以后再是天真烂漫,那不是福气,将是你灾难,也是皇室的灾难。”
老国主没有预料到女儿的命运,但是他已窥得一二分。
只是,他绝猜不到,司马恪如此的丧心病狂吧。
隋明珠点头:“女儿是徐国的公主,是隋氏嫡枝后辈,是阿耶的宝贝。我会悉心学习,保护阿耶,保护这个国家。”
听到女儿的话,老国主不由宽慰,收回了手,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他道:“司马恪那小子急躁了。吾儿万不可被他的甜言蜜语再哄去。”
隋明珠其实想问,也是替原身问,既然知道司马恪薄情多疑,那为何要将自己嫁给他。为什么不能给她找一个品性端正,性情纯善的年轻人?
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出来。
或许有些话,不说出更好。
老国主继续道:“但是,国家无将……若他还忠心成器,就让他给徐国开疆扩土。”
隋明珠道:“您不怕他一揽兵权,专横跋扈,甚至以下犯上。”
“呵呵……”老国主叹气,“吾儿也知道防备了。”还是防备的枕边人。
他道:“我徐国地处东南,民富粮足,从上至下爱好平和,能打得将少矣。”
“司马恪尚是十六时,随父出兵联南齐抗晏。一点不逊色你义兄。”他皱眉道,“老将多去,保卫徐国城池的,只能是你们这代人。吾虽防备他们,但总归先攘外再安内。”
“我不能成为徐国的罪人,我总要为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大多数着想。”
这个瘦弱的老头在隋明珠的心里,变得高大伟岸了。
老国主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担忧过、恐慌过被人篡位,但是他在无人可用之际,仍旧用了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
不为巩固自己的皇权,只是想保全这个国家,这里的大多数人。
“阿耶,好厉害,和以前一样。”自古的帝王不是每个人都做到了合格,有些人宁愿肉烂在自己锅里,也不愿放兵权抵御外敌。
老国主微微一笑,却是不语。他或许没那么高尚,只是不想成为千古罪人。
他也不知这条路,对不对。只是他已经在走了,他只能走下去。
他阖上眼睛,依靠床柱,慢慢睡着了。
梁文光蹑手蹑脚,带着公主到了外室。他笑着道:“国主夜不能寐,日亦睡不安稳。今日和公主聊了一通,疏解郁气,倒是睡得快了。”
“梁阿公说得我都害羞了。”她望望窗外飞过的大片白雪,“只要能帮到阿耶,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今晚我就不走了,我想服侍阿耶吃药入睡。”隋明珠道。
“雪下大了。”梁文光慈和道,“五娘也不好出宫了。”
隋明珠点点头,抿嘴一笑:“正是。”
梁文光让小宦官去给安平侯府报消息。
而司马恪在家中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妻子归家。
众夫人原一个个急着约他赏雪,但是现在大气都不敢出。
他披上斗篷,骑马上街寻人。
管家赶忙阻止道:“郎君,天暗路滑,只怕没寻到人,自己就栽雪里了。”
这时,披着火狐裘衣的少年钻出来,道:“阿耶,我们召集家丁,一起去寻母亲。”
司马恪从马上下来,将孩儿抱上肩膀。司马期长得高,长得壮,有一百多斤。但是他抱起孩子,毫无压力。
“是我关心则乱,还是我家孩儿聪慧。”司马恪把孩子放下,给他整理衣袍,道,“阿耶带你去找阿母。”
乔夫人听了,撇嘴。恨不得这人死在大雪天,倒在什么阴暗角落,要不就是出场腌臜的事故。
他携着儿子家丁正欲出门寻人,大门就来了宫里人。
那小宦官道:“安平侯有心了,公主在宫中住下了,您不必担心。”
司马恪和其子皆是松了口气,又要请宦官入内喝茶。
大齐还是一统时,宦官的地位就逐步升高,甚至到了后来,掌握兵权,杀废皇帝如宰割鸡鸭。
徐国吸取教训,并没有给宦官那么高的权利,但还是给予信赖,其他官员想要贴近圣上,少不得与内侍们结交。
小宦官谨记师父梁文光的教导,不敢多留,行礼道别。
在走廊上,将一起尽收眼底的乔夫人,不屑道:“区区宦官,也给他脸,怕是重蹈齐时之祸。”
她对内侍绝无好感,反而非常之厌恶。她家本是齐时的长安贵族,若非胡人叛乱,又加后来宦官弄权,国家又怎么破碎至此。
她又怎么会飘零南方,沦落为妾,让儿子陪她一同伏低做小。
这一切都会有结束的那天,她坚信。她活着就是为了见到大一统的那天,去见祖父说的霓裳羽衣,盛世之乐,四方朝拜。
公主在宫里,住回了以前披香殿,而且这里离暖阁也不远。
披香殿里,彩绣辉煌,香薰袅袅,宫婢环侍,这里和以前是一样的,几乎没有变化。
她还找到了,原身没出阁前的花冠首饰……半块胭脂。
可惜斯人已逝,回到这里的是她。
她不禁再次为这个公主叹息。
只听有宫婢传报:“公主,国主醒了,正寻您。”
隋明珠点头,披上披风,宫人给撑着伞到了暖阁。
梁文光在门口等她。
“梁阿公,进去等我便是。在外面着凉了。”隋明珠抖抖披风上的飞雪。
“国主想快点见到您,卑下也快点见到您。”梁文光接过她微湿的披风。
老宫婢送上干净的狐裘披风,这狐裘比乔夫人送她的还好。
她忽然想到那只小白狐,今早被自己吓跑了,也不知现在吃饱饭了吗?
来不及想太多,隋明珠进了内侍,从外到内烧得都是银丝炭,尤其室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热了。
她匍匐在床榻:“阿耶。”
国主正在吃药,看到她,眼睛都亮了:“不要在地上,太凉,坐到床上。”
隋明珠点头,坐在床边,顺过宫婢手里的汤碗药匙,她亲自去喂人。
国主感叹:“以前都是我喂你们喝汤药,现在是我享福了。”
“可惜你们兄妹五个,子嗣缘分都浅。唯一的生子的四娘,还难产而亡,母子都不保。”他忽然有些害怕,拽住她的袖子,“五娘,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惩罚孤,是孤不可做徐国的王?”
他是一个复杂的老人,既富有又贫穷。他坐拥徐国的江山,却几近孤寡。一面背负丧子之痛,一面维持这个国家。晚年害怕是正常,若是旁人,恐怕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不是的。”隋明珠放下汤碗,朝外面指道,“瑞年丰雪,就是吉兆么啊!这是上天对阿耶的毅力的奖赏。叛乱、丧子、病弱,都不能打败您。这场雪不是奖赏是什么?”
“还是你会说。”老国主笑道,“都道一物降一物,你甜言蜜语就降你阿耶。”
老人精神好多了,隋明珠趁机让他喝下这碗汤药。
喝完药后,梁文光领着几个方士进来。此人一身道袍,手执拂尘,后面跟着两个小道童,一派仙风道骨。
“国主,今日瑞雪,长寿丹大成。”说着,他点头示意,两个道童上前。一个手捧锦盒,另一个玉盏捧雪。
锦盒里是“长寿丹”,玉盏里的雪,方士说是三清观的屋檐下,第一捧雪,堪比天地间第一抹清气。
“好好!”老国主大笑,“今日瑞年丰雪,五娘回来照看我,长寿丹大成。果是吉日。”
“梁文光你记着今日……也让史官来,记录今日。”
梁文光笑呵呵去办事。
隋明珠却暗道不好,病人心悸不能眠,太医开得方子应是有朱砂,这仙丹寿丸也放了朱砂金属等矿物质。两相服用,这便宜父亲没多久就西去了。
只是,隋明珠没有这样的影响里去阻止。老国主向来心志坚定,只要是决定好了一件事,谁也拦不住他。
他要她嫁给司马恪,所以现在也不会收回成命,让二人和离。
老国主服用长寿丹后,只觉浑身的沉珂烂疾轻松好多,疼痛减少了。他道:“从我内库拨五千两给真人。”
国主向来勤俭,后宫用度也甚少,对几个子女倒是大方。他省下的钱几乎都用以军资和济民。
五千两对他来说是大数目了,可也给了这方士。
隋明珠心道,自己刚才没有擅自好心是对的。他疾病缠身,药石罔顾,唯有求神拜佛才能得到心理慰藉。
这种面对生死的临界点,就算是宠爱子女,也劝不了,甚至会遭致厌恶。
“你趁今日吉兆,多炼一颗,送给吾女。”
“是。”
她一点都不想吃什么长寿丹,家中老人是真的信诈骗毒丹啊,还要拉着子女一起吃。
隋明珠道:“阿耶,丹药之事按天意便是。女儿对长生并不渴望,只希望阿耶健康长寿。”
老国主闻言,两泪汪汪:“紫霞道长你看吾女多么纯孝。”
紫霞道长也非常感动:“人间真情,贫道百年之后亦不能忘记。”
隋明珠睁大眼睛:“你道号紫霞?”
“公主,有什么不妥么?”方士收敛情绪,道,“我是在紫霞满天那日出家,所以师长赠我此道号。”
“我等都是见红霞,唯得道真人见紫霞啊。”国主不由赞叹。
隋明珠点头,没话说了。
之后,她像个木头桩子般,听两人说了半晌的神仙道统。
眼见天黑了,紫霞道长便告退了。
国主对他委以重任,念叨着:“真人炼出长生丹,我定要封他为国师。”
隋明珠长松了口气,幸好,是炼出长生丹,才封国师,否则老父亲的名声要垮了。
“对了,若是以后我走了,他才炼出长生丹,你别忘了宣我的遗旨。”他道,“你把长生丹吃了,谁都别给。”
隋明珠不由好笑,但心里确实有些暖和。“我记得您的旨意。”
“唉,若是我能长生……不说我,你三个哥哥哪个长生都好。”国主垂丧,“否则哪里会重重牵制,耗心平衡。”
“我徐国文采翩然之人如过江之鲫,可那能带兵打仗的,却寥寥无几。”他忧虑道,“就怕重现蜀汉时人才凋零,阿斗无人可用的之局。”
“我义兄不是能征善战么,您还说司马恪也可以。”
“就两个能打的,行么?”老国主道,“三国时,不说将领如云的曹操,便是刘备的五虎上将,那可都是五个啊!”
隋明珠说:“不是还有其他将军么?”
“那都是平庸守成之辈,放盛世做个和平将军,乱世不行的。”
她脑海闪过红衣少年,遂道:“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一个有将军志向的年轻人。”
“哦?”国主尚有精神,隋明珠便将清晨发生的事诉说。
他听后,不由感叹:“果真是有将军气,是谁家儿郎。”
“是御史大夫家的二郎。”隋明珠道。
“孙家二郎?”国主琢磨道,“倒是没怎么听过这少年英才。”
继而,他道:“这孙二郎说得很好,可就怕是赵括那样‘纸上谈兵’的少年郎。”
隋明珠道:“人家还没展示兵法谋略呢,只是分析了两国局势,又有兴盛徐国的想法。您可不能还没见面,就胡乱揣测人家。”
国主摆了摆手,笑道:“看来这小郎君长得定是俊美了。”
“您怎么知道?”隋明珠惊讶。
“你小时候就因你二哥长得好看,时常偏袒他,与他玩耍亲密。也常替好看的小郎君说话。”国主道。
好家伙,原身不仅是恋爱脑,还是颜狗本狗。
嗯,这点倒是和她很像。
“既是你喜欢,让他入隋挽的部曲锻炼。他能成大器,就独立掌兵;纸上谈兵,就做个小官兵过过瘾。”国主如是安排,便定了这个少年的半生。
“阿耶,应该见见他。”隋明珠道,“凡少年英才,或谈吐或行为,必有一不凡。您找到个的谈吐不凡,为何不能培养?”
“好好,你都这么说,我必定是见他。”国主打了个哈欠,道,“五娘,你回去安置吧。”
隋明珠点点头,行了礼,便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今天更新的,手快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