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空放晴,宫人扫雪开径。
放眼望去,宛若琼楼玉宇,人间仙宫。江南总有种秀丽轻盈的美,在她身上的建筑亦是。
隋明珠梳着百合髻,眉心一朵梅花,白裳红裙,雪白狐裘。像十五六的少女,捧雪折梅,无忧无虑。
她玩耍了会儿,向东南暖阁去。而在路上遇到了个男人,形容堪比驸马,却更为冷峻。
他身材高大,金冠束发,身穿玄色大氅,身穿长靴。其余再无饰物。
他看见她,微微颔首:“五娘。”
女子浅浅笑道:“兄长。”
这位便是能征善战的忠武将军,国主的义子,她的义兄,隋挽了。
国主赐下隋挽之名,是匡扶社稷,挽救黎民之意。
国主病重,命他为殿前都点检,以护皇城。
“去拜见阿耶?”男人道。
隋挽点点头。
“同去?”
“嗯。”
岁月悠长,又倏忽而过,若是能一直在父兄庇护下生活该有多好。
忽的,隋明珠想到一件事:梦境里,公主如此凄惨,她的义兄在哪里呢?
隋明珠虽然疑惑,但是这条路很短。二人很快进了暖阁。
国主的病似乎大好,身穿素色常服,坐在厅堂里,与一个小辈交谈。
少年红色圆领袍,面如冠玉,只是那双丹凤眼泄露几许不羁。
国主对隋挽道:“这位是孙御史家二郎,我看他懂兵法,有志气啊。”
少年收起桀骜志气,对着他们二人行礼。
“好好,都是年轻人,相差也不大,就我最老。”国主哈哈一笑。
隋挽与司马恪同岁,都是三十岁;她自己仍是原来的年纪,二十五岁;唯有少年孙照,才堪堪十五岁。
可他已经展现了英才气质。
国主让众人坐下,对隋挽道:“这孩子虽有大抱负,但到底年少气盛,便交由你磨练了。”
他又对孙照道:“可不要辜负公主对你的期许,是她极力推举你。”
孙照起身,对着国主、公主、大将军依次行礼。但他眼睛扫到隋明珠时闪亮闪亮的。
劝勉了几句,国主让孙照退下了。他对隋挽道:“我收你为义子,可待你为亲子般。”
隋挽重重点头,从胡凳上下来,跪在厅堂上,道:“您是徐国的国主,臣身为徐国的臣民,尊敬您;您是儿子的阿耶,儿子爱重您。”
“此生此世,绝不会变。”
国主道:“你面上虽冷,却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将来徐国的边疆是需要你守护的。”
边疆……
隋挽面不改色,再次感谢承诺。
难不成梦境里,隋挽从中央调去地方,没有回去,或者回去晚了……被司马恪摘桃了?
“我把徐国的安危交给你了。”国主亲自扶他起身,道,“我也把五娘交给你了。你要护她平安啊。”
隋挽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托付。若有杀身之险,儿臣首当其冲,挡在五娘前面。”
不管他真情还是假情,老国主听到这番话,心里舒服多了。
接着又说了许多兄妹和睦的话,便叫两人退下了。他今日心情不错,要去找宰相们说说话。
隋明珠与隋挽同走在雪地上。
“五娘。”他看着她,道,“我对阿耶许下的承诺,发自肺腑,绝不作假。”
“阿兄会护着你。”
在这一刻,隋明珠得到了一点虚幻缥缈的安全感。尽管她不知真假,但是她有点开心。
“嗯,我相信阿兄。”
隋明珠没有打算回安平侯府,便让浓翠告知司马恪,她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
得知消息的司马恪,来回踱步,问道:“浓翠,我是哪里做的不好?不知为何,公主对我的态度大变。”
浓翠摇头,叹气道:“婢子也不知,不过也着实奇怪。难道是……”
她的眼睛忽然落到东边,司马恪皱眉:“是侧夫人惹公主不快了?”
“之前的话,娘子确实因此生气。”浓翠看了看天色,道,“婢子其他的就不得而知的,天色不早了,婢子要赶快宫中了。”
司马恪点头,又另派了家丁护送她回宫。
到了晚间时,浓翠服侍公主卸妆入睡,不由探问:“娘子缘何对郎君冷淡了?”
隋明珠道:“此话是他叫你问的?”
浓翠感觉自己做错了般,低下头,道:“是婢子担心娘子,又有些好奇,所以才问的。”
“好呀,八卦就八卦,都扯到关心我上了。”隋明珠调侃道。
随后,她稍严肃道:“一切事皆是有因果缘分,或许我与驸马缘分不深,再纠缠下去,恐成怨侣。”
“啊!”浓翠惊呼道,“娘子是想和驸马和离?”
隋明珠道:“不知会不会和离,但要离心。”
浓翠叹了口气:“多情不如无情,心不动,谁也伤不了。也许这样也好。”
隋明珠笑道:“你说话非词章美句,却有禅意。”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浓翠给暖好被窝后,隋明珠上床入睡了。小宫婢轮流看守炭火,以防走水。
她也没叫浓翠下去。
所以身边有人陪伴入睡,她很快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了。
这一次,她又做了梦。
梦里不再是漆黑,而是温暖如春,鲜花绽放。她和浓翠在漂亮的秋千旁玩耍。
她鬓上插了朵粉嫩的月季花,挽着披帛站在秋千上。
浓翠推动秋千,彩绣飘扬,娇花照人,恍若仙子飞天。
她的容貌不是绝美的,但是那身姿神态却甚像姗姗仙子。生活在鲜花围绕的地方,快乐无忧着。
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走近。浓翠停了秋千,小声道:“娘子,国主来了。”
是隋挽的脸,他如今已不是将军,而是一国之主,威严更甚。但他看到隋明珠时,却是笑着:“五娘不要拘礼,我们是兄妹。”说罢,他给她推秋千。
公主没有客气,快乐自然地享受着阿兄给她推秋千。
她的亲阿兄,大多体弱,不能给她推秋千。还好上天给她补偿了一个健康义兄。
他能打仗,又能给她推秋千。
有一天,他下朝时,面色有些凝重,没有再给她推秋千。
“阿兄,你怎么了?”隋明珠道,“可是朝堂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隋挽勉强微笑,道:“阿兄没有难题,就算有难题,也须孤去面对。”
他出生在一个农户家里,父母生了好几个孩子,他幼时无知并快乐。凭借力大无穷,经常抢到食物,可以果腹。这是最大的快乐。
后来他所在之地,叛军迭起,他的家乡死了很多人,田宅也毁了。
他与仅存的兄弟也失散了。
在那片血色的天幕下,是一位穿着银铠的中年人,向他伸手:“可怜的孩子,随我走吧。”
银甲将军抓住了浑身血迹,肮脏不堪的他。也抓住了他的一生。
他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被他收养,只有零星几个孩子被他赐名、收作义子。
而他就是那幸运的一个,更幸运的是,他跟他南征北战,开疆扩土,他活下来了。
十几载的军旅生活,义子里,只有他活下来。
最终国主无亲子,宗室也能人,便将徐国江山与唯一的公主托付给他。
他肩上担着万万人的期望,也担着他最敬重人的期望。
可是,他没想到,他这一生遇到了一位极为出色的将军,不幸的是他也做了皇帝。
他们两个时常被人拿出来比较,大多时候都是他不如那个人。只有在自己的国家,庶民们坚信他更强。
那位王,灭蜀、灭南汉、灭各个军阀势力。仅剩两国一势力存在。
徐国就是那仅剩的两国之一。
邻国的南齐自称前朝正统,是国君沉迷享乐,纵横山水笔墨,不思国政,军备甚弱。
他们两个国家联合,也打不过晏,顶多是延迟灭国时间罢了。
可是他不甘心,他的将士们也不甘心
他们在这几十年里,也吞并了几个势力。他们成为了继晏、蜀后的第三强国。
他们不甘,这些年的征战付之一炬。
可是真要听朝臣的么?令公主去和亲,以求外援?
隋挽在亡国与和亲之间徘徊,已经好几夜不能入睡。
隋明珠仿佛察觉了,山雨欲来的气氛,她不再御花园荡秋千了。
她缩在披香殿,看才子佳人的圆满话本,麻痹自己。
她不问世事,可世事不会放过她。
王后脱了凤袍,身着素衣,不施粉黛,跪在她的披香殿外。
只一个时辰,隋明珠的心就不忍了。她带着惶恐和愧疚扶起王后。
王后不肯起,只跪着说话:“殿下,是我等对不起您。先国主将徐国托付给他,也把您托付给了他。可如今……”
她眼睛里含着泪水,仰头道:“如今两相冲突。妾恳请殿下出降。”
“若殿下恨妾,妾愿一死,平复您的怒火。”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朝脖颈刺去,隋明珠连忙去挡。匕首刺伤王后的脖颈,也擦伤了公主的手。
匕首落地,两个女人都在担心对方的伤情。相望之下,抱头痛哭。
“阿嫂,我去。”
“五娘,阿嫂对不起你。”
壮丽的队伍离开杭州,水路陆路交替向北而去。
契丹已到晏的边界等待。
她离开的那一天,兄长没有来见她。
这是她毕生的遗憾,她望着水里的倒影,忍不住的啜泣,眼睛已经红肿了。
隋明珠觉得眼泪已经不会再出来的时候,又汩汩流下。
她多次想投水自杀,可是想到故土,想到黎民,想到兄长侄儿,她就消了这股冲动。
她只怨自己命不好,首嫁了谋逆的夫郎,孀居后被接回宫。好容易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又要嫁去蛮族。
她还能活下去么?
听说塞北有好马,她能骑上一匹好马了吧。
然而公主和亲,仍旧没有阻挡徐国的灭亡。
契丹言而无信,没有出兵助徐。国主隋挽和其王后子女,自焚宫中,宁死不屈。
但叫宰相中书令,率领百官和庶民献表投降。
国降为民,君焚为国。
有忠臣听闻国君自焚,自杀追随。投降那天,国都杭州俱是呜咽声。
晏的国君王清念其义烈爱民,以帝王之礼葬了其身。
隋明珠从梦里醒来,她这回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是无尽的悲伤。
公主年逾三十,和亲异族,却反得羞辱,身未保全,国也保全。
隋挽死守皇城,自焚殉国,却又令民众投降,保全他们性命。
他作为国君,或许能力不够出色,但是已经合格了,甚至超越许多君主。
因为他有一片仁心。
但只有仁心是不够的。
隋明珠盯着罗帐,心道:这两次的梦境是上天对她的预警么?选择兄长,会灭国;选择司马恪,就能保全国家?
定不可能,晏之行事如猛虎啸百兽,合统之势,不可抵挡。以司马恪的性格,他不会拼死抵抗,他会投降,保留侯爵之位。
隋明珠猜得不错,在公主原来的两条人生路上,徐国都不存在了。
“娘子,您醒了。”浓翠看她发泪湿面庞,追问道:“您又做噩梦了么?”
“算不得噩梦。”是警示。
她不能把自身的命运和国运,寄托他人身上。
否则身亡国灭,下场凄惨。
若她掌控这个国家,是奋力一争,还是为天下统一投降。都是她做决定,王清为了面子也留她性命。
何况她是个女人,在古代是劣势,但也有一点优势。作为女人,往往不被放在危险行列。
大一统的国君会更放心她。
现在想这些都过早。
她必须要在这场夺位里活下来,并且掌握权力。
初冬时,国主封司马恪为杭州府尹。虽然卸了兵权,但身为首都长官,明面上是升官了。
司马恪在府中的谋士道:“主公,烧尾宴还是要办,勿引起国主的猜疑。”
司马恪叹气:“我岂是不晓。只是不知为何国主态度大变了。”表面亲和,背地疏远。以至于剥夺了他的兵权。他带的那部分守备军白操练了,为他人做嫁衣。
在乱世,高官厚禄很吸引人,但是手中兵马才是根本。国主把自己高架到杭州,杭州的兵马使又是隋挽那小子。
真是憋火!司马恪不由踹桌砸凳。
那谋士却依旧稳若泰山,道:“您是司马公的儿子,上过战场,又亲练军队。那些人总会记得您的。”
他又道:“国主之变,恐与公主有关。”
司马恪收敛脾气,道:“确实可能如此。可我如今见不到五娘,又如何赔罪回转。”
谋士一怔,眼睛里的意思是:您真的做了对不起公主的事?
说起来也是冤枉。任哪个男人早晨被妻子打一巴掌,还不知错哪里,都倍感憋闷。尤其这妻子身份地位比你高,还要指望她升迁夺权。
谋士听了司马恪的描述,捋了捋山羊胡,道:“许是公主平日积怨已久,梦魇之下,便爆发了。”
“少卿,你说得和我家婢女相同。我已罚了那侧夫人。”司马恪说完,委屈道,“可是她不见我,也看不到我做得。”
“主公可请人入宫传信。”白贺道。
“这男女□□,你便不懂了吧。”他踱步傲首道,“若我通信说这般事,就算她知道后,高兴了,解气了,也会显得我心胸狭窄,媚俗于主。”
白贺闻言,不由一笑:“主公说得很对,可是您忘了一件事。”
“少卿乃是我的张子房,还请赐教。”司马恪没想到自家谋士不仅会算男人的心思,也会算女人的心思。
白贺道:“世人都喜偏爱,男子不例外,女子也不例外。主公若想表达爱意,那就做给她看,说给她听。无需畏手畏脚。”
司马恪拍案,道:“果然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少卿你是什么都懂啊。”
白贺摇头,道:“人的性别差别没有那么大,可以以男子想法去想女子,以女子想法去想男子。”
“主公这便以烧尾宴之事,请公主还家,看到您的诚意吧。”
司马恪笑道:“是极,是极。”
到了下午,在宫中的隋明珠就收到了司马恪的央求。
他请求她操办“烧尾宴”。
此宴有则传说。
据说黄河中下游竖立了一道龙门,鲤鱼跃过后,天降神雷,烧其尾巴,即可褪鲤成龙。
所以士子登科、官员升迁,大多都举办烧尾宴,邀请亲友同僚庆贺。
越是高官,越重视。一般都是由家中女主人操办。
隋明珠到底是他明面的正妻,想了想,不能失礼于人。便告知国主还府。
国主哼声道:“瞧,他还是得求我们五娘。”
他又对她道:“若这次回去,再受到委屈,无须忍耐。阿耶只有你一个女儿,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隋明珠感动地点点头。作为他仅存的血脉,她是毫不怀疑这承诺。比那两个大猪蹄好多了。
她总有种感觉,这位国主活到徐国尽头时,不会委屈女儿,宁愿带着女儿百姓投降。
他是个会拼尽全力做事的人,但也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隋明珠刚出东门,就看见一辆大马车候着。迎面站立的人,正是司马恪。
他大踏步前行,又怕她讨厌,遂小碎步般靠近:“五娘,你还生三郎的气么?”
隋明珠微笑:“不气了。”
气愤而不能为者,是懦夫的表现。她不生气,她迟早要剁了他。
物理意义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