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牙子以为是男人买,没想到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他咧着大黄牙道:“小娘子,这蛮子可是野兽,你能训得了?”
隋明珠道:“我训不了,我家护卫可是能训。”
人牙子一看她是大户人家,也就不再劝诫,顺利交易,把两个奴隶的卖身契给了隋明珠。
男奴手上脚下戴着铁链。这个年代铁是很珍贵的,能用到他身上,可见他的价值。
人牙子将钥匙落到浓翠手里,笑嘻嘻道:“小娘子可要看好他,他性子最烈,稍不注意就逃跑。”
浓翠撇撇嘴。
两个奴隶,脖颈被套上绳子,两个个侍女牵之。她们初时惶恐,后渐渐欢笑,甚至几个人换着牵玩。
李峻茂临走前,和人牙子寒暄了一阵子。
一切在这个时代都很正常,不知为何,她心里闷闷的。
往前走几步,围观的人少了。一铺草席,三个少年,两个少女,都穿着破旧的麻衣短褐,但洗的很干净。他们跪在地上。
地上用血写着:卖身葬父。
这是多少影视剧里的桥段,不过没有影视剧的浪漫风情。人家是窈窕女子,鬓别白花,抬首垂眸间泪眼婆娑,引起一段缘分。
在这五口之家,隋明珠看到的只有灾难。
她靠近,一只手礼貌拦住她。李峻茂略为难道:“公主,这些都是肮脏下贱的人,恐怕会玷污您的身份。”
宫里自有良家子,何必寻外面不知根底的卑贱人做事。买异奴,好奇玩耍,李峻茂还能理解,买普通奴隶,他不能理解。
隋明珠绕过他,对上一个孩子的眼睛。他眼里只有麻木冷漠。
她轻轻道:“姨姨给你们一些钱,葬了父母,回家种地。”
她说完这话,旁边的小点的女孩子哭起来,泪珠一串接一串。另个女孩也忍不住抽噎。
剩余的男孩子求着她:“好心的娘子,把我们买回去吧。”
“我会种田插秧。”
“我会纺织绣花。”
……
几个侍女不禁议论:“会种地纺织,有手有脚,怎么去做奴婢?”
她们虽在宫为奴,但到二十五就被放出宫,有金银赏赐,好点的还有贵人撑腰,出去也受人尊重。
“真是不知好歹。”
“或许想去大户人偷奸耍滑……”
唯一不哭的男孩,麻木的神色终于动了,他高声道:“娘子不买我们,就不要再看了!”
李峻茂混迹民间,对民生深有了解,遂道:“公主,他们应该没有田地了。”
若是有田,又何必落到卖身为奴的地步。
隋明珠已猜到一些,但被人这么赤裸裸的告知,还是不能接受。
她问向那个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袖子里掏出巾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污渍:“把你的遭遇,告诉姨姨,姨姨或许可以给你帮忙。”
那个没有眼泪的男孩不禁看向她。
女孩忍住心里的痛苦,抽噎道:“娘子,我……奴婢叫周小四。去年夏天我娘得疫病,死了……”
从女孩断断续续的诉说中,他们知道了事情起源。
这户周姓人家住在杭州乡下,以务农为生,家里有五十亩薄田。五个孩子,两个大人,两个老人,用度虽多,但勉强糊口。
只是去年夏热有疫病,不仅死了家禽,还死了不少人。他们的母亲就在那次疫病中去世。他们悲痛之余,和父亲一起办了丧失,安葬母亲。
入土为安第二天,一伙强忍便人过来催账。父亲被人按在土里吃泥,三个小子根本打不过霸凌的人。
他们这才知道,父亲为给母亲治病,用光了家里的钱,还向当地大户王家借了钱。利滚利,欠了竟有五千贯。
把他们吓到了,家里的田全卖了,也才抵得一半,还要倒欠一半。
催收的男人冷笑着说:“今年疫病,药材全涨价了。要不是我们王员外仁慈,你们母亲吃得起药?”
“不还钱,小兔崽子,你们爹就没了。”
周大咬着牙跑回父亲的卧房,翻箱倒柜,拿出地契,交给他们。
男人看了他一眼:“好小子,聪明啊。”
他命人放开男主人,又大发了一回慈悲:“剩下的钱看在你儿子的面子,就不用还了。你们到周家做佃农或者卖身,都给好价钱。”
他们笑着离开了。
男主人从泥土里爬起来,脸上耳朵上是混合血迹的泥。他重重扇了大儿子一巴掌:“你把地给他,这一家怎么活?”
“让你弟弟妹妹卖身为奴么?”他又扇了儿子一巴掌,两颊都给扇红了,嘴角还流了血丝。
其他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
周大瞪着眼珠子,看着自己爹道:“不给他们,你就得死!”
父亲哇的吐了口血,眼睛一黑,晕倒了。
他又怎么不知,王家人看上的是自己家的田。可是田要种,妻子也要救。
他没有办法。
当天晚上,他对大儿子嘱咐:“要有骨气,死都不要卖去周家为奴。”
第二天,他就投河了。对大儿的嘱咐,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另一边老二补充道:“王家已经用这招逼迫了很多人家卖田。没了土地,只能卖给他做奴婢、佃户。就我们还坚持着。”
是他大哥说的,来城里,或许比乡下富户给出的待遇好。
听至此,后面的几个侍女,都不禁潸然泪下。她们有些也是贫民家里出来的,对这种霸凌并不陌生。
“公主,您为他们做主吧。”最小的落棋请求道。
这个侍女擅长下棋,平日话不多,今日是触景生情了。
李峻茂也不由叹息:“豪强士绅横行乡间,兼并土地,千年常态。”
此言一出,隋明珠对他高看一眼:“李郎君不也是士绅之家?”
李峻茂连忙推拒:“不过是寒门而已,我又愚钝不善仕途,家里怕是要落寞了。”说到此,他心神黯淡。
他毫不避讳,家中情况,自己的能力。
隋明珠意味深长:“李郎君也许会另有造化。”
接着,她处理眼前之事,为五人安葬了父亲,把他们送到育善堂。
国主早年建立了育善堂,初始是抚育阵亡兵士的后代,后面也收了些伶俐的孤儿。当然,普通孤儿的待遇是不能和士兵后代比的。
落棋失落地看着她。
隋明珠拍拍她的肩膀:“这个事,我会上禀国主。”
就这番话,无凭无据,朝人家大户发难。就算她成功了,也会落得是非不分,欺凌百姓的名头。
她需调查好,再呈上此事。
不过,隋明珠也没想到,相比其他战乱的国家,吴越已经是世外桃源了。底层人民在世外桃源亦是寸步难行。
原本兴高采烈的一行人,各个沉重气闷,倒是那个突厥奴隶笑起来,还说了话。
隋明珠问:“李郎君,他在说什么?”
李峻茂犹豫了下,道:“公主,他说,汉人的百姓也过得猪狗不如。”
李郎君这次倒是很耿直。
隋明珠原想将此人作为个护卫,并不想奴役他,没想到他心里桀骜的很。若是没有枷锁套身,只怕自己要没命了。
她对男奴道:“你听得懂汉语,你叫什么?”
“巴尔思。”男奴用纯熟汉语回道。
隋明珠看着他,道:“此名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老虎。”男奴高傲地说。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隋明珠道。
巴尔思也听了他们对话,猜到一些。
她道:“我是一个可以决定你是奴婢还是猛虎的人。”
“若你还这么目中无人,我就将你送给别的达官贵族。”她温柔道,“他们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巴尔思虽然勇猛,但不是没脑子,于是闭上了嘴巴。
隋明珠心中有事,并不和他计较。
他们回到正街,向茶坊走去。
隋明珠问李峻茂:“我们徐国用得还是前朝的两税法,为什么这些世家豪族如此嚣张的吞并土地?”
李峻茂没想这位公主对民生感兴趣,道:“两税法一年只在夏秋两季缴税,按照土地资产多少缴纳,并不按人丁征税。这让无地之民,不再交税。”
“这不是很好么?”隋明珠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体谅了百姓,减少了流民造反之举。”
李峻茂叹息:“可是前朝德宗流亡后,再没人调查土地资产的变更。原本三百百人的村庄按土地,交纳三百石,因为战乱死亡只剩一百人,但这一百人还要交纳价值三百石粮食的银钱。”
于是南渡的世家豪族隐藏自己的资产,伪装成田产很少的模样,交纳少量的税钱,吞并庶民的土地。
隋明珠沉默片刻,道:“阿耶已经丈量过徐国的土地了。”
李峻茂忍不住道:“公主您知道么?除了秋夏两季外,官府随时征税;除了原定税钱,又多了绢帛之税、间架税、除陌钱,劳役之力。”
劳役还能理解,国主上位,为了兴修水利,灌溉水田,需要大量人力。
“绢帛之税?”
“两税法原是交纳银钱,大量钱币归中央,民间钱重物贱。”李峻茂道,“庶民无法,只能以绢帛抵钱,谁知这绢帛抵着抵着,竟又了新的税收。”
隋明珠沉思,这两税法原是适应时代的好制度,但被后面折腾成“多税法”。
“若不变革,民生艰苦也。”她眉间坚毅道。
李峻茂怔住。国主老而无力,继位者不明。庶民真的能等到那个人,那一天么?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不是学历史专业的,请勿深究。喵喵。
两税法,一条鞭法,摊丁入亩。
我觉得是爷爷,爸爸,儿子,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