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税法行至今,已成了贪官污吏的法柄,用以敛金聚银。更可怕的是,国家也借此盘剥百姓。
在隋明珠原来的时代,宋朝和明朝一直在用两税法,直到明朝张居正改革为一条鞭法,后面清朝雍正的再改革为摊丁入亩。
在她看来,这三种税收制度都是以土地资产为基准,令田多的地主多缴税,地少的贫农少缴税。后两者效果比前者更好,是因中央统治者坚实的决心和贯彻力。
实干者如张居正、雍正,而他们又是封建帝国的掌权者,对地方有足够的控制力,所以政策顺利推行。
而唐德宗面临的是藩镇割据的恶劣政治环境。他的两税法虽是好的,但无法对全国土地进行定期彻查,以记载国民土地资产的变更,失去对地方的掌控,是以政策到后面江河日下。
隋明珠所在的徐国,情况比德宗好很多。毕竟国主对地方还是有掌控力。但由于经历多年战火,两税法早被军阀和官吏改的不成样子,变成“多税法”。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繁华之下掩藏滴滴血泪。
至少隋明珠无法看着,这些基层百姓如此苦痛。税制改革,才能收敛那些豪门士绅的贪婪,挽救地少家贫的普通人家。
她心有腹稿,打算回去写奏章呈给国主。
李峻茂亦是满腹心事,一行人沉默着赶到了茶坊。
清源茶坊是杭州有名的茶坊之一,以其清贵出名,等闲人不去,除非招待贵客。
茶博士将几人请入包厢。
隋明珠让两个异族人在外等候,独带浓翠进了雅间。令她没想到的,不仅有两位夫人,还有卢中书。
卢中书身穿灰白道袍,闲散装扮,见到她来了,起身行礼道:“多谢公主赏老朽脸面。”
隋明珠不敢托大,立马回礼道:“卢公德高望重,为徐国宵衣旰食,我岂能不来拜谒?”
王氏亦是起身迎接。她满头插珠,金银绣衣,甚至华贵。她笑得和蔼:“公主真是气度不凡,不知我孙儿招待您,可还满意?”
卢中书忍不住脚踢妻子。
王氏旁边的女子脸色微红,偷偷瞥向隋明珠。
李峻茂垂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隋明珠含笑,夸赞道:“李郎才思敏捷,精通胡语,又有悲悯之心,可有一番造化。”
卢中书看了看外孙,吹胡子瞪眼道:“不过邪门歪道罢了,于经史仕途一窍不通。不期望他有什么作为,安分守己,莫要作恶。我就满意了。”
李峻茂行礼,道:“阿翁,孙儿谨遵您的教导。”他开始心不在焉,对这些“大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几人坐下,茶坊的美丽少女端上糕点,桂花糕、云片糕、红豆糕、绿豆糕、梅花糕等等,足足上了十几盘。
然后茶博士举着长嘴壶,给他们一一倒茶。
微黄的茶汤入口,滋味爽甜,浓郁甘甜。这让她不由道:“此茶可是蒙顶茶?”
“正是剑南道的蒙顶茶。我喝紫笋茶有些腻烦了,便擅自点了这茶。不知公主喝得惯么?若是不可,再去点一壶。”卢中书今天觉得妻子行踪诡秘,遂了解一番,便知她所为,唯恐恼了公主,于是他只得跟上作陪。还要被妻子嫌弃碍事。
唉,吾妻不知我忧也。
“无碍,此茶甚好。”
隋明珠心道:这正是我死去的前夫,带我去灵隐寺喝过的茶。
王氏笑呵呵道:“等会儿便是放佛莲的时机了。公主可赏脸与臣妇前去?”
她旁边的女子也小心开口:“附近新建立一家水月庵,正好今日招待香客。我们可前去上香,放灯。”
李峻茂忍不住开口:“城内大大小小的寺庙快上百个了。百姓侍佛,不侍生产,寺庙又占土地人口,对民生不利。”
卢瑜拍桌,瞪向他:“反了你,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会在这里狂吠。”
“给我滚出去!”卢瑜越说越生气,妻子和女儿一起劝都没用,非赶外孙走。
隋明珠静静地看着这出闹剧,这些问题李峻茂都知道,身为宰相的卢中书不知道么?
为什么他选择了视而不见,甚至不让人提。
那只能是……
她脑海想到一个人,是国主。
隋明珠起身告辞,道:“我宫中有些琐碎事情待处理,便先离开了。多谢卢中书与王夫人的款待。”
两个女人怎么留都没留住她。
待人走后,王氏怒气冲冲,指着丈夫道:“你越老越糊涂。本来就是给峻茂牵线的,你非要在公主面前呵斥贬辱他。公主都不爱听了。”
“你……你真的是,不可理喻。”卢瑜亦是气愤道,“公主本就不想来,他个小子又说些丧气的话,这不是暗指天家的不是么?”
卢蓉读过诗书,明礼仪,这下便明白父亲为何不让儿子说了。国主近年病体愈下,崇佛拜道,以求长生。
徐国佛寺大兴,不止是天下现状,也是国主纵容。儿子指责别人老子的不是,人家女儿不得生气。若是再斤斤计较些,回去告状,那罪过就更大了。
卢蓉瑟瑟不已。
不过,隋明珠没有告状的想法。相反,她很赞同李峻茂。
她回去写好奏章,调查好证据,十日后呈给了国主。
隋成接连咳嗽,本以为过年这些日子养好了,未想是回光返照,如今身体愈发虚弱。
他看了女儿地上文章,先是展眉后又皱眉。隋明珠的心也为之提起。
何锦绣为她递茶,隋明珠紧张的心舒缓很多。
何锦绣和梁文光作为国主的身边人,很得信任。因为徒弟的事,梁文光被调离御前,现下暖阁内的大小事都由何锦绣做主。
一双冰冷透彻的眼睛望向她,隋明珠心里一震。他在怀疑她。
娇宠万千的女儿,怎么会懂民间之苦,写这些枯燥无味的文章。
隋明珠咬牙,跪在他脚边,道:“女儿所说乃是事实,那五个孩子在育善堂。阿耶可前去调查。”
国主抬抬手,摸了摸她头,道:“他们为什么欠钱,不是为了治疗疫病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为何把王家往坏了想。”
隋明珠仰首,那双枯朽的手却像一片天,遮住她,遮住整个徐国。
她道:“阿耶,若一个人心里天天惦记别人家的财产,他会不会想尽办法设计陷害别人。王家不过是终于闻到了血腥味,下手了。”
“两税法已成累赘,若不变革,只会成为贪官污吏和世家的敛财工具。”她顶着压力道,“百姓的地被豪强夺去,还要上交大量的钱帛给官吏。国库拿到了钱,贪官拿到了钱,地主拿到了田,那农民呢?”
“如此下去,不利于百姓繁衍生息。还望阿耶怜惜他们。”
隋成放下手,长长叹了口气:“你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隋明珠的心再度惴惴。
“我先前以为你出于报复。”他笑道,“一个女人对男人不忠的报复,才歼灭司马恪。”
“可是现在……”隋成沉思道,“我发现,你有权利之欲。”
权利之欲,隋明珠承认,她有!
乱世无权无势者,皆如刍狗。她身为公主,不过是血统高贵点的刍狗罢了。一样任人宰割。
她不想再任人摆弄,愚骗,她有什么错?
她抱着他的大腿,将穿越以来的不安苦楚倾泻:“阿耶,我那日和司马恪上香礼佛,回去就做了梦。梦里他做了国主,他的娇妾爱子尊贵无比。我以为我不招惹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
她眼睛充满了恐惧,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父亲:“可是,司马恪害怕隋氏复辟,他临死前将隋氏唯一嫡嗣带走,他让我陪葬!”
隋成的手颤抖了,这何尝不是他担心的。明珠作为他唯一的血脉,又是个单纯的女子,最适合做傀儡,做适合利用。
“五娘……那都是梦,他已经死了。”他轻轻拍打女儿的肩膀,可是心里已经开始恐慌。
司马恪是死了,可是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
“他的侧夫人,也就是太后将我救下。”隋明珠眼中痛苦之色盈满,“可她不是救我的。她剁了我四肢,割了我的耳鼻,把我装在坛子里……”
“阿耶,我被她酿成了酒。”隋明珠的胸闷气涨,眼睛开始充血,道,“我好痛,没人救我,没有丈夫,没有兄长,没有父亲,只有我一个人。”
隋成闻言,哭泣不止:“是阿耶没保护好你。”他没有儿子,五娘就没有兄长。在她的梦里,他走后,自然没人保护她。
“阿耶,那就给我权利吧。让我可以保护我自己。”隋明珠擦干眼泪,定定地看着他,“这世上除了您以外,只有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您可以信任兄长,甚至司马恪,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您的女儿?”
“您说我不会骑马,后来我学会了,我还可以骑着马去给您传旨。”她道,“我血液里有您的坚韧和仁慈。我对敌人绝不留情,我对百姓有一腔怜爱。”
所以,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