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元日朝会后,国主照旧没有上朝,政事由三省长官处理。而今日却临朝了。
正和殿。
国主黄袍冕冠,身子削瘦,仿佛一块枯朽的木头,但精神尚抖擞。有生机之象。扶着他上朝的不是宦官,也不是宫女,是一护国公主。
二十五岁的年纪,形容犹似少女。她衣着庄肃,头带银色花冠,增添了几分沉稳。
父女二人一步一步,走向金殿上。
步步的缓行音,踏在群臣的心上。他们再不顾礼仪,交头接耳。刹那间慌若蜂群聚集、市场买卖,又似猜鄙怀疑之箭,射向隋明珠。
“公主怎么能进正和殿?”
“殿中侍御史官何在?君上生病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尚书左仆射李恒气质问道。他向来心直口快,又任三相之一,其他被戳到痛楚的官员也只能忍着。
“李尚书莫要激动,或许国主病弱,舍不得爱女,时时相顾罢了。”卢瑜摸摸长须,面上无碍,心中却突的一下,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纠察百官仪态,管理上朝仪式的御史们这回不禁为难。他们身为御史台三院之一的殿院,职责权重并不如台院,素日存在感微弱。谁知今日就整了个大的。
他们不由看向御史大夫孙谨。
孙谨发现,不知自己部门的官员看自己,其他大臣也看向自己。
纠正天子,谏言上书,本就是他的职责。
只是他也不傻,御史台早不如前朝威风,多受皇权与相权干涉。他站在哪边都容易得罪另一边,何况他儿子还是公主推举到禁军任职。
他面沉如水,道:“诸位大人,上朝时间到了,各位还是要注意仪态,勿损国体。有何事,等陛下坐定,可上言商讨。”
“害怕么?”隋明珠的耳边响起国主的话:“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隋明珠深吸一口气,将耳边嗡嗡的声音屏蔽,只剩自己的心音:命运终于为我开了一扇门。
虽然这条路崎岖坎坷,但是通往灿烂光明。
“阿耶,人们争抢的,不许的,往往有巨大的利益。我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待国主坐定,公主仍侍立一旁。
隋成道:“五娘,你的三位兄长上朝,都是从站着开始。”
隋明珠颔首:“阿耶,女儿晓得了。”
小宦官喊道:“上朝!”
从这一声“上朝”中,拉开了隋明珠的听政生涯。
殿中侍御史官中出列一人,三十岁左右,方脸阔目,有正义凛然之相。
他行礼,朗声道:“自古君王上朝不带女眷也,还请国主遵循古法,勿要有损君颜国体。”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发难的是个七品小御史。
李恒身为三位宰执之一,自不会独善其身,离开座椅,上前力挺道:“杨御史说得极是,还请公主移殿。”
他说完,六部尚书皆上前,拱手道齐声:“还请公主移殿!”
他们请完后,其他官员相视而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毕竟,司马恪头悬宫门的阴云还未散。
国主磨牙,心里恨极了李恒和他的“小跟班们”。
隋明珠知道,若是前面的杨御史还好处理。而后面的李宰相,以及他属下的六部尚书,都乃隋国重臣,轻易不可动也,自然也不可忽视。
她先看了眼父亲,给了他一个跃跃欲试的眼神,遂道:“请问诸位,我是国主的血脉么?”
杨御史自认今日之事是职责所在,一马当先道:“公主当然是君上的血脉,但身为女儿,又是出嫁妇,应该在披香殿看《列女传》,绣花写佛经,为君上和徐国祈福。”
“荒谬!”国主拍了拍龙椅上的龙头,“汝个竖子,不尊贵主,目无礼法,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李恒皱眉:“前朝魏公病逝,太宗感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注1)。君上应虚心纳谏,怎么可以因私情泄愤杀臣,失掉百官和庶民崇爱之情。”
眼见要上演,臣谏君,君杀臣的戏码。一些官员请求卢中书平息火情。卢瑜头皮发麻,国主时日无多,他也想请辞归乡种田,不欲卷入纠纷。
好在公主没有让他为难。
隋明珠握住父亲的手,这一刻,这位老人成了她最大依仗,给予最大的支持。令两世为人的她,感受了骨肉亲情。
“臣子要君主广开言路,这本是应当。但臣子也该尊重君主,让他的意志传承。”她神容郑重,不疾不徐道,“商王武丁之妻妇好,能征善战,多次攻克周围方国,立下汗马功劳;秦国宣太后掌政事,灭义渠,收复三郡;赵国赵太后曾言: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注2);西汉吕太后治下,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前有高宗则天二圣,共临朝事。”隋明珠顿了一下,没有说到底,她尚不能暴露真正的野心。
她庄肃的面容露出笑意,问道:“请问杨御史,李宰相,古来有哪条金科玉律规定:女子不可从政?”
二人哑然,确实没有。
“这些女子身为天家儿媳,都能执掌政事,维护国家稳定。而我身护国公主,既是归家,将不再外嫁,守国守民。”她躬身作揖,“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还请诸卿助我渡过徐国的这段时期。”
隋明珠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摄政,为徐国渡过继承人不稳的这一阶段。
卢瑜看着上座露出欣然之色的国主,对左右官员道:“国主年迈,还未定下继承人,徐国必有腥风血雨。若公主监国,也许可避免许多争端。”
“真要有人监国,除护国公主外,无一名正言顺。”出声的是门下省的长官侍中令,曹文。
门下省在长年的衍化下,已经比不上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地位。审议名头,也是徒有虚表。曹文自知无力和二省长官争锋,是以淡泊名利,谦虚仁和,颇得百官敬重。
他既然都如此说了,这便是大部分官员的态度。
卢中书上前一步,道:“李仆射和杨御史皆是关心国政和君上。他们关心的也是臣等关心的,如今公主之言,感人肺腑。”
“臣等,愿助公主一臂之力。”
他说完这话,后面朝臣出列附和,乌压压一片,躬身行礼:“臣原助公主一臂之力。”
六部官员一看,如此形势,心中也不由打怵。有两个也直接躬身表示屈服。
在这一群人中,直着身子的杨御史和尚书左仆射李恒,尤为显眼。
孙谨朝殿院的长官哼了一声。
殿院的御史长官闻弦知雅意,连忙对杨御史使眼色。
杨御史脸色一白,他正欲对敌,怎奈何上峰全部投敌。
隋明珠这时已经直起身子,笑着看向他。虽说笑着,眼尾却包含凛冽寒意。形势既定,徒争无用,杨御史弯下了腰。
李恒长叹一口气,心道:女主徐国,这不知是福是祸。
他回首相望时,俱是弯腰骨,无一挺腰,他不禁大为失色。有佞臣谗言媚主,不顾家国,只顾君上作乐。
这乃……亡国之象。他对徐国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只是碍于大势所趋,不得不低下头。
龙椅上的国主展颜,起身做虚扶手势,道:“诸位都乃我徐国支柱,徐国和公主要依靠诸卿扶持了。”
初登朝堂,隋明珠还不熟悉一些大臣名字秉性,更别提众人派系。所以慷慨激昂一段话后,她保持了沉默,默默去看,去听,这日后属于她的朝堂。
等散朝后,李恒在大殿门口与卢瑜吵起来。
“卢瑜,鲈鱼。你不若做河里的鲈鱼,何必糟蹋我徐国江山百姓!”李恒气急败坏。
见此,其他官员都恨不得绕道走,今天的爆炸新闻太多,瓜已经吃得够饱,可不想撑死了。
卢瑜笑着道:“李宰相何必呢,公主监国乃是大势所趋。且公主夜传诏书,搬兵回城,平定叛逆。乃是个有谋有智的女子。你在担心什么?”
“堂上称‘仆射’,堂下称宰相。先兵后礼,不愧是你卢宰相!”李恒冷讽道,“她传个诏书,又能如何?治国非跑个夜路那么简单。汝等只为国主心悦,便置国家安危不顾。非一国之宰可为!”
他甩袖离开,又与悄悄走的户部尚书碰上。李恒忍不住怒火,将人拉到一旁训斥。
户部尚书也就比他年轻个五六岁,却被当做小辈般教训,脸上着实挂不住。卢瑜叹了口气,过去给二人调停,又被李恒刺了一顿。
户部尚书吕晏不由感谢,然后擦擦头上的汗水离开。
卢瑜摇摇头也回了家。当他把公主听政的消息说给夫人听时,王氏眼睛睁大了:“苍天啊,我家李郎是不是要成为面首禁脔之流。”
“那……可如何是好。”
卢瑜噎住,不再继续说话。他和夫人听到的明明是一个消息,反应往往不像同一件事。
他抓起鱼竿,往家里破冰的池塘去。已有退隐之心,卢家便无幕僚,心事付诸鱼儿罢了。
公主上朝的事,只在这短短的一下午,就令整个杭州掀起巨浪。
宗室和朝臣都开始各自谋划,做打算。
舆论的中心,风浪的制造者——隋明珠,她坐在书案,阅读奏章。
这是从史馆拿来的,隋成让她先翻看,了解奏章格式,归类政事。有不懂的可问他。
他看着女儿认真的神色,欣然开怀,之前确实是自己固执了。现在培养宗室子弟,不仅血脉远了,而且不熟。三子刚过世不久,他实在无心教导另一个成年男子。
而今天五娘在朝上所言,触动了他。汉朝多次女主天下,十几个小皇帝都是太后辅佐。
他的五娘聪明坚毅,若是培养培养,也可以辅佐个小皇帝。这般身份威重之下,等孩子长大,情分加身份,必须恭敬孝顺她。
这也算是半了结他的执念,他终究有半个继承人。
隋成忽道:“五娘,你要好好学,你自己的命运和徐国国运都要掌握在你手里了。那日你和我说,司马恪于梦里让你陪葬。你知道那代表什么么?”
隋明珠本沉浸在庶务里,脑子有些昏沉,便问:“阿耶,此问何意?”
隋成气得给她一脑壳,道:“那代表我隋氏枝脉,无论远近都被他屠光了,只剩你一个。他思索再三,下定决心,斩草除根,将你也灭之。”
隋明珠手中记录的笔滑落,怔怔道:“原来,我比起他算仁慈了。”
隋成怕吓到女儿,口气缓下来:“不过是梦罢了,所以你觉得他是薄幸杀你,若在现实里,那就是斩草除根。”
“阿耶,放心。我对待敌寇绝不心慈手软。”隋明珠保证道,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能有过多的怜悯。
隋成哈哈一笑:“你看,五娘也会识时务了。”
接着他捡起掉落的紫毫笔,在宣纸上写了个“仁”字,道:“仁慈没有错,弱小才是罪过。”
“乱世不可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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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旧唐书·魏徵传》
注2:出自《战国策》的《赵威后问齐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