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伊伦特做了个很长的梦,那是一个多世纪前的隆冬。
第四次扩张战争正在进行,希曼将战线拉得越来越长,无休止的扩张仿佛让人看不到尽头。
战争前线,他穿着希曼深蓝色的上将军装,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周围横七竖八倒着战死的士兵。那些士兵有的穿着希曼军服,有的穿着奥索军服,死不瞑目的眼珠被恶劣的天气冻变了颜色。
这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他这头孤零零的恶龙。
人是他杀的,他已完全失控。
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有炮火的轰鸣和人在垂死时虚弱的呻|吟,可现在,万籁俱寂,连一只鸟儿都不愿飞过这片战地的天空。
极度的寂静令他血管中的血液开始暴-乱。
他扯下领口象征着军衔荣誉的玫瑰勋章,拉下头顶斜斜戴着的黑色两角帽,一头卷曲的金发便沾满雪花凌乱的痕迹。
长筒黑靴包裹的笔直长腿无情地踩踏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他踩住一个死去士兵的头,用力往前一踢,那颗头便如离杆的高尔夫球般朝远处飞去。
呼吸越发沉重,他伸手死死掐住自己脖子,可是绿色的眼睛还是不受控制般地变成金色。
暗黑的鳞片开始从他身体里不断冒出,先是眼尾,再是脖子、手臂,最后除了面中是人类的皮肤,几乎全身都已覆盖好鳞片。巨大的黑色翅膀破开衣裳,自他后背展开。
失控的巨龙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踏平希曼的王都,然后杀了那个人。
可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马嘶声。
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呼喊,“沃伊,沃伊!”
那人骑着马冲他而来,越靠越近,绯色斗篷被风吹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他的妻子、希曼的公主、上将军官的夫人、一个玩弄真心的骗子——安娜。
杀了她,一个声音在心里呐喊。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安娜下马,繁复的纯白裙边如花朵般展开。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沃伊伦特面前,极致轻柔地用手抚摸他的脸。
“沃伊。”她轻声呼唤,柔和得像是在哄婴儿入睡的母亲。
杀了她,无数声音在沃伊伦特心中呐喊。
既然不爱我,那你又来做什么呢?
是又想让我去哪条前线打仗,还是帮助希曼扩张哪个方向的领地?反正护心鳞已经交付给你,我失去自由。
几乎再等一秒,他就要伸手拧断安娜纤细的脖子。
可是也就在这一刻,安娜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
霎时间顿在原地,无数思绪回到脑中,金色的眼睛重新变回绿色,使得他恢复短暂的理智。
一吻毕,安娜与他隔开,他看着安娜的眼睛,这时才发现,那双动人的茶色眸子此刻正在流泪。
亲爱的,你为何哭泣?
刚刚恢复意识的巨龙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是去她的眼泪,但记忆冲上头后,拭泪的手便顿在半空。
安娜泣不成声,“沃伊,沃伊,我是安娜。”
她一边说,脸蛋开始快速变透明,好像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
“对不起,对不起,之前是我太胆小了。”她向他道歉,责怪着自己。
“但是沃伊,请你一定要等等我,不要变成恶魔,我会找到你,向你解释一切。”
她说完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瞳孔剧震,沃伊伦特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周围只有那匹安娜骑来的马在静悄悄地甩着尾巴。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雪花落到手心,堆了薄薄的一层霜。
安娜消失了,安娜让他等。
等多久呢?不知道。
一百年够不够?
沃伊伦特将手心的霜握成一块冰,他愤怒地大声喊着安娜的名字。
安娜……安娜……
你想逃吗?懦弱的家伙,什么都不说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哪儿有这样轻松的事!
他就这样一直喊着安娜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直到……
--
安娜拖着下巴,坐在病床边,百无聊赖地数着沃伊伦特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检查下输液的吊瓶里还剩下多少药物。
此时窗外鸟语花香,鸽子衔着树枝筑巢。和煦的阳光照进来,为病榻前的少女镀上一层圣光,宛若天使降临人间。
安娜静静凝望着沃伊伦特,这个少年昏迷时安静得就像是个熟睡的孩子。可这时,沃伊伦特两条好看的眉毛却微微蹙起,露出紧张的神色。
是做噩梦了吗?
安娜有些担忧,伸手轻轻将他蹙起的眉毛抚平。
顺着脸型轮廓往下划,安娜想将他沾在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可这时,他忽然开口,喊了她的名字。
“安娜……”像是在梦中呓语。
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流到安娜的指尖,然后,安娜看到那双熟悉的绿眸中倒映出她的脸。
安娜喜出望外,“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她扑过去拥抱他。
沃伊伦特出神地凝望着白花花的墙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拍了拍安娜的后背,“我让你担心的么?抱歉。”
他的声音依旧开朗而温柔,冷酷的双眸在一瞬间又变得情意绵绵,勾魂摄魄。
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安娜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等确定没发烧后才关切地问:“沃伊,你刚才是不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她想起那滴清泪,在她眼里,沃伊伦特向来是阳光而开朗的,怎么还会有令他难过成这样的事?难过到,连在梦中都要克制地落泪。
沃伊伦特凝望着她的眼睛,“你要听吗?”
安娜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她想多了解一些有关沃伊伦特的事。
“我梦到你死了。”
竟然是因为这个吗?安娜噗嗤一笑,颇有兴致地继续问,“我是因为什么死的?”
“我梦到你被那些水怪杀死了。”沃伊伦特难过地说,“如果你是因为我而死,我会很内疚,更为因为失去朋友而伤心。”
安娜眨眨眼,拍拍他的肩膀,自信道:“你看,我不是完完整整的?”
她说着,站起来对着沃伊伦特轻轻转了个圈,“我超勇的,那些水怪难不倒我!”
沃伊伦特的唇角也露出笑意,“那些水怪最后怎么样了?我们是怎么成功逃脱的?”
“很简单,我就带着你,骑着马,就把它们甩开了。它们都没追上我。”
“是这样吗?”
“是的。”
“中间没发生别的事吗?”
“中间……”杰瑞开口似乎想说话,却被安娜从矮柜上捧起来放在手心轻轻揉了揉,“没有哦,只是你不知为何就突然昏迷了。”
杰瑞:“……”我明明看到你亲了他然后那些水怪就嘣地一下蒸发了。
“原来是这样。”沃伊伦特恍然大悟地微笑道,“安娜,你的马术实在是太厉害了,救了我和杰瑞。谢谢你呀。”
“是嘛……”安娜有些心虚,“其实是马好,我当辅助呢。”
沃伊伦特微笑着瞧她,少女明眸善睐,面色平静,一点都没有慌张的样子。
看来,她还是那么擅长撒谎。
那么,她现在到底是不记得以前的事,还是选择去回避,又或者有其他原因呢?
沃伊伦特摸着嘴唇,回忆起那个吻。
嘴唇依旧柔软,可技法却生疏得像个孩子。
见他摸着嘴唇陷入沉思,安娜的心猛地一咯噔。
难不成他还会那种回溯昏迷时外界发生事件的魔法?
于是轻声呼唤,“沃伊?”
沃伊伦特抬头望向她,笑道,“嘴唇有点干,安娜,有水吗?我快渴死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安娜心中顿时松下一口气,“有,我去拿!”
很快,安娜端来一碗水,用瓷勺舀起轻轻喂到沃伊伦特唇边。
饮用下一勺水,沃伊伦特有些无奈地说,“安娜,我可以自己来。”
但安娜还是坚持喂他,“医生说你的手臂和后背都被炸药炸伤,再加上心脏过载,最好别乱动。”
“可是我现在能动了,你看我的手。”沃伊伦特握住安娜的手腕,轻轻捏了捏,“感受到了吗?”
安娜点点头,坚决道:“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那就麻烦安娜了。”沃伊伦特温柔地笑道。
“不麻烦……我只是比较好奇,你为什么会被炸药炸,那个旅馆很安全来着。”
“安娜,你知道的,我是个喜欢探险的魔法师。跑到军队巷战的地方看热闹,自然就很容易被炸咯。”沃伊伦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玩笑的样子,但安娜却笑不出来。
“然后被炸的时候心跳也会加速到过载?”
沃伊伦特点点头,微笑的眸中闪出一丝危险的光。他伸手按在心房上,凝望着少女如红果般的唇喃喃自语,“心脏确实很久没跳得这么快过了。”
“笨蛋,你不要命啦!上次也是!”
“我不会有事的。”沃伊伦特笑着安慰她,“而且探索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我热爱探索,才会走到这里,然后与你相遇。”
“噢。”安娜眨眨眼,没再说话了,继续喂水。
作为一只敏感的小动物,杰瑞当然能敏锐地察觉到现在的氛围正在变得越来越容不下它。
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但是杰瑞现在还不决定抗议,要让安娜主动察觉到才行。
于是杰瑞的小眼睛一会儿看看安娜,一会儿看看沃伊伦特,上下四颗门牙狠狠地磨着。
然而,沃伊伦特却一直凝望着安娜,搞得安娜有些不知所措。
她仰起小下巴,微微侧过脸,眯着眼睛问,“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被发现了,沃伊伦特却还是看着她微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安娜今天特别美。”
粉红泡泡都快把这里淹没了,杰瑞简直不能忍,于是它攥紧两只小爪子用力大喊起来,“啊!!!你快喝水吧别磨蹭了,早点出院早点逛逛这座城市呀!我跟安娜从到这里开始就没好好游玩过,一直照看你也很累的!”
“是这样吗?为了我你没休息好。”沃伊伦特指腹轻抚过安娜略有些疲倦的下眼睑。
“还是有休息的,你睡得像死猪一样,这会儿才醒,我根本就没怎么照看你,还趴你床边睡了很久呢。”安娜十分卖力地解释。
“谢谢你,安娜。”
杰瑞:“啊啊啊啊!!!!”还有完没完?
安娜则指了指那位发狂的小家伙,“照看你的还有杰瑞,刚才有点忽视它,它好像不太高兴。”
沃伊伦特温柔地用指尖揉了揉杰瑞的小脑袋,“抱歉,也谢谢你呀,小杰瑞。”
被人揉脑袋实在是件很惬意的事,但杰瑞还是高傲地扬起小脑袋,“哼,勉强接受。”
它跳到安娜身旁,轻轻蹭了蹭安娜的手背便一个人跳到一把小椅子上自娱自乐了。
它看着两人,两只耳朵忍不住耷拉下来,十分多愁善感地想,从此以后,安娜就不单单只爱它一个了。
不过,沃伊伦特是个很温柔靠谱的家伙呢,就让他加入我们吧,这么好相处的人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想着,杰瑞成功说服自己,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