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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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凌冰捧着装食物的双层匣盒,推门进去。启门声并没有吵醒榻上的人,他裹着被子,脸朝内枕着,气息匀调。李凌冰把食盒放到案上,屈膝跪在地上,眸子与榻平行,捻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扯下被子。

严克没有穿上衣,上半身裹着白细纱布,形如一个粽子。

李凌冰的目光一寸寸瞧皮肉,随后闭眼,细细地嗅,确定伤口的渗血没昨日多了,才捻指把被子拉过他的肩膀。她坐在榻边沿,抬头打量这间屋子——这是谢忱的屋子,起先严克不乐意住,她发了好一通脾气,才迫使他在这里养伤。

谢忱的屋子收拾得既干净又整洁。

“唔——”严克低声梦呓,侧过身来,面朝上而睡。

李凌冰垂眸看严克,只见他喉珠滚了滚,眼睛依然紧闭,看起来还不到醒的时候。李凌冰百无聊赖,看见谢忱搁在案上的枫叶。枫叶有许多片,都被堆在一起,有些上面写了字。她觉得有趣,便拾起一片,用两指指腹轻轻一捻,火红的枫叶旋转起来,上面飞着两个字——芸娘。

呵,原来谢嘉禾有心上人。

李凌冰鼓起双颊,把枫叶吹到空中,飞叶飘摇,挂在了灰色的帐上。

李凌冰余光扫到严克沉睡的脸庞,皮蠹作祟,自顾一笑,抓起案上的笔,又拖来一片无字的枫叶,划拉几下,才发现笔头早就干了,想起严克的粥,用笔端顶开盒盖,把笔尖往白乎乎飘着葱花的粥里一戳,润开了笔毛,如愿在枫叶上画了小狗的眼睛和嘴巴。

还缺两坨胭脂。

李凌冰苦恼地蹙眉,突然灵光一现,撬起小指,拨开严克脖子根的白细纱布,蘸了点鲜血,左戳戳,右戳戳,枫叶狗就有了两团胭脂红。

李凌冰把枫叶狗搁到严克额心,她捏了个道家诀,开始小声念咒:“天清清,地灵灵,奉请四方贵人,助我收伏小人,诸—恶—退—嗳!”

就在她手指下戳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从被子里唰地蹿出来,一下子抓住她的手。

严克眸子里泄出清光,哼哼两声,“我是小人,是吧?”

李凌冰想从严克手心里拔/出手指,他却不放手,费了好一番气力挣脱,一来二去,直到手心出了汗,才滑溜出来,粉唇向下一撇,“君子哪会装睡?”她的手伸向食盒,端出那碗粥来,“来,君子,吃饭了。”

“隔着老远,就闻到你的香粉味。”严克用手肘支起身子,仰头瞥了一眼,“又这么清淡?”

“果然是狗鼻子。”李凌冰低声嘟囔,用勺子来回搅动白粥,搅得碗勺叮叮直响,冷冷哼了一声后,道,“最后一顿了,少吃些荤,积点德,好投胎。”

严克眸色一暗,显然这句话触动他的心弦。

李凌冰自己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你运气好,圣人中风了,一时顾不及咱们的事。”

“咱们的事……”严克细品这几个字,晃然回过神,诧异,“圣人中风?”

李凌冰眨眨眼,“估计是给我们气的。”

“他要死了?”从病中惊起。

李凌冰狠狠瞪严克一眼,“想得美,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还——”她本要将“两三年好活”这几字脱口而出,一想,在小狗崽子面前,还是少说前世之事,否则,弄不好又要被他当成是妖孽,他刚病过一场,胆还嫩着,别吓着孩子,转而说,“圣人修道,必然高寿。”

严克脸色青白,显然这话起了反作用。

李凌冰举勺子举得手都酸了,“严止厌,快张嘴。”

严克垂下眼皮,说:“太烫了,吹吹。”

李凌冰强忍不悦,把勺子送到嘴边吹气,一抬眸,瞧见胭脂狗还贴在严克额心,那两团红格外得艳,她心情大好,咬唇笑,把吹凉的粥送到严克嘴边。

严克安安静静地喝完了半碗粥,他的喉珠滚了又滚,待蛋壳白瓷的碗底渐渐见了底,他复又躺下。

李凌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碗底,问:“吃不下了?”

严克凝着黑眸看她,良久,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凌冰笑着摇摇头,“严止厌,今天,我们不说这些。”

严克还想说话,被李凌冰用勺子封住嘴,“喝粥!”

严克仍是没胃口吃东西,小崽子倔得很,僵直脖子,躲开勺子。

李凌冰只能把碗放到桌案上。她从怀里取出铜钱,铜钱已用皮绳穿了,编了个简单的结,她俯下身子,将薄荷的香气压到严克脸上,环过他的脖子,凭着手感给他系好铜钱,“我已经问过严春,松州铜矿的事你只当是个教训。好生收着这铜钱,让它箍着你,管着你,每当你觉得世人都不及你万一,就看看它,提醒你天地之大,人外有人。”

严克皱眉,“带着它,就像是带着一个污点。”

李凌冰说,“人的一生中,总会犯错,得到了教训,重新站起来,才是强者。”

严克的薄唇向下一撇,不言语。

李凌冰复又拿起粥碗,“那便当它是我欠你的一个人情。松州的事说到底是弟弟闯的祸,我替他还你。”

严克的手指捏着铜钱,终于松动,彻底不反抗了。

“喝粥!”李凌冰再一次耐着性子把粥送到他嘴边。

严克刚咬上勺子,他头上的胭脂狗就掉到粥里,他一把抢过,垂眸看着,脸色十分不好,又一次别过头,躲开那粥。

功亏一篑啊。

软的不行,李凌冰开始来硬的,细眉一挑,嗔道:“严四公子好大的架子,公主服侍喝粥,还给脸子看。”

严克把脸贴到手心,干脆舒舒坦坦卧好,拉起被沿,闭上眼,“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干活手生,说话也没轻重,还是挑个说话好听、手灵巧的来服侍。”

“你倒不怕死?让宫里人知道我在观里养男人,你吃不了兜着走!”

严克怒道:“我正好觉得自己窝囊,你喊人来,我即刻去赴死。”

李凌冰深吸一口气,猫过身子,又搅动粥碗,把话说得软和些:“成日里抱怨我这里没有荤腥,我上了心,费了好些心神才弄来这些。你看看,这是什么?”

严克睁开一只眼睛,用冷冷的目光瞟那碗剩粥。

李凌冰用白瓷勺轻轻撇开最上面的一层白粥,露出窝着的两颗煎蛋来,用勺子戳破了,流出金黄灿灿的蛋黄,蛋的焦香也瞬时飘了出来。

李凌冰眯起眼,扬起下巴,“严止厌,你最爱吃糖心蛋了,别做无谓的抵抗,吃了吧。”

严克默默起身,一口口咬掉了两颗煎蛋。

蛋是用猪油热火快煎的——是他喜欢的味道。

李凌冰把空碗搁在桌案上,彻底松了一口气。

谢忱的屋子没有地龙,寒冬腊月,冷得出奇,她的手指喂粥喂得僵了,双手合十,向手掌哈气,缓缓搓手。她把手搓热了,就将双肘撑在榻上,托着下巴,用琥珀色的眸子打量严克。

严克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她幽幽问:“严止厌,你困吗?”

严克把眼睛瞪得更大一些,抵住突然袭来的困意,“不困。”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困吗?”

他爽爽回答:“不困。”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困了吧?”

严克定一定神,死咬住:“不困。”

过了很久,李凌冰自己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呐?”

得到的回答却仍然是:“不困。”

严克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干什么?粥是不是有问题?”

李凌冰看一眼湿漉漉的毛笔,“是加了好料,但吃不死人的。我想守你睡觉,你一睡着,我就走人。”

严克却说:“哄人睡觉,但凡告诉一声,他一睡着,人就走,睡的人反而不肯睡。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怕我弃你于不顾?”李凌冰感慨,“生病的人到底是矫情!”

严克愣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我不是——”

“聒噪!你还不困?”

“我不困!”严克一字一顿道。

李凌冰暗想,小狗崽子真能熬啊,比鹰还难熬。

看来——

是粥里的安神药还不够多。

又过了半个时辰,严克的眼皮终于缓缓沉下,舒缓的呼吸声传来,定下了李凌冰的心,她打开食盒的第二层,拿出里边的东西。

叮叮叮——

严克听到金属的撞击声,如悬在他耳边的铃铛,骤然一声,将他彻底惊醒。

一睁眼,他就看到李凌冰手里拿着精铁锁链,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严克从被被子里腾起,伸出手臂,抓住李凌冰的细手腕,怒道:“你做什么?”

李凌冰脸上的神色从震惊转为不耐烦,她说:“小狗崽子真麻烦!”说完,她就把身子往前一凑,腰那么一塌,把软得如同雨后海棠的唇凑到了严克的嘴边,“严止厌!”她唤了一声,随后咬了上来,嘴里还在说,“小狗崽子!”

两片唇轻轻那么点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浮光掠影。

严克不知四肢百骸为何物!

他觉得渴,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尝到了叶子上的一滴的水。

然,一滴水也解不了渴啊!

“咔喳”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锁链锁住。

薄荷香味立刻远离了他。

李凌冰神色自若地扯一扯粗如手腕的精铁锁链,那一头早已被系在了一个铁皮箱子的脚上——那箱子看起来十分沉重。

她点点头,似是很满意。

严克还想说什么,身体里的安神药却突然在这一刻炸开来,困意席卷而来,使他眼前的情景越来越模糊,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啊晃,他伸手想住啊,抓不住,最后,彻底陷入黑暗。

他能听到声音。

李凌冰支颐靠在榻上,用柔柔的目光看严克沉睡,她用手挑起掉在被子上的胭脂狗,重新贴在严克额心,手指悬开一寸,不停地打圈,口中喃喃细语:“天清清,地灵灵,奉请四方贵人,保佑严止厌睡个好觉,诸—恶—退—散!”

收诀!

礼成!

严止厌,睡过这一觉,烦恼全消。

李凌冰给严克掖好被子,拎起食盒,走出屋子,回身,轻轻掩上门。

屋子外头,圣人派来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见太真子姗姗来迟,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太真子,圣人在炉房已派人催了两次,您现在就得跟奴婢过去。”

李凌冰把食盒放到地上,转身看一眼紧闭的屋门,理一理满是药味的道袍,向内侍微笑,“走吧,我也正想见父皇。”

恰逢更鼓交替,由日入夜。

哒哒哒——

一声,两声,三声,如催命的鼓,报丧的钟,听得李凌冰原本沉静的心竟掀起一阵涟漪。她深吸一口气,让天地间的清气重新充沛她的五脏六腑,下一刻,她眸子又比水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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