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裴邢这才淡淡睨她一眼。
少女今日仍旧一身雪白色襦裙,端得是冰肌玉骨,举止高雅,简单一个万福礼,都优雅动人,恍若仙人之姿。
裴邢并未多瞧,略一颔首,就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扶着她老人家的手臂,让人坐在了榻上。
钟璃道:“祖母,您和三叔肯定有话要说,阿璃就不多呆了,承儿估计也该醒了,阿璃明日再来看您。”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且等一下,小玫正在小厨房做糕点,估摸着该做好了,承儿不是爱吃她做的糕点?你带回去一些。”
钟璃也没客套,屈膝行了一礼,“我替承儿谢过祖母。”
她一向落落大方,言行有度,老太太不由失笑摇头,“行了,在我跟前,不必这么守规矩。”
她这才看向裴邢,笑道:“今个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老太太让丫鬟搬了椅子。
裴邢坐下后,道:“安三前几日不是求到您跟前,让我昨个去给他捧场吗?孩儿实在太忙,没能走开,这不是怕您怪罪?特意一早跑了过来。”
老太太笑骂道:“就会贫嘴,我何时怪过你?”
裴邢笑道:“那是,母亲最疼我,哪舍得怪罪。”
裴邢今日来,自然不是为了赔罪,赔罪不过是顺道的,哄老太太开心而已,他昨晚上接到了皇上的密令,让他去调查一个案子,明日他就得离开京城,这会儿过来,也是顺道告别。
得知他明日要离京,老太太有些惊讶,不由多瞅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走的时机太巧合,她这边才刚叮嘱了老二媳妇,让她帮他相看一下,他这就要走。
“眼瞅着都要过年了,这会儿走,年前能回得来吗?”
裴邢道:“要去幽州,不算远,如果顺利,十来天就能赶回来。”
老太太好一番叮嘱,裴邢含笑听着,身上的戾气都收敛许多,这世上,能令他这般尊重的只怕也唯有老太太。
交代完要注意安全的事,老太太才继续道:“你忙完尽量早点回来,别在外躲着,你也老大不小了,最近我身子骨不行,也没法帮你张罗,就让老二媳妇给你留意了一下,她倒是看中两个,等你回来,可以相看一下,你若喜欢,就早些定下来,如今我也就担心你的亲事。”
钟璃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颗心都不由提了起来,上一世她记得,裴邢一直没定亲,要不然,她昨日也不会……
也不知这一世,会不会发生变化,钟璃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裴邢讨饶,“您可饶了我吧,京城二十五六岁没成亲的也不是没有,我还想多清净两年。”
老太太清楚他的性子,平日也甚少催他,她是怕身体万一撑不住,才给老二媳妇提了这事。
见他如此抗拒,老太太叹口气,劝道:“娶个媳妇又不是多个累赘,京城这么多贵女,总有让你满意的,我也不是硬逼着你成亲,怎么也会先让你寻个喜欢的,罢了,等你回来再说吧,说不准到时你自个就改了主意。”
说话间,小玫提着做好的糕点走了进来,她共装了两盒,一盒是给钟璃,一盒则是给裴邢的。
钟璃再次起身谢了恩,这才带着丫鬟离去。
一走出来,她就瞧见了院中含苞待放的腊梅,微风拂过时,淡淡的清香钻入鼻端,很是沁人心脾。
她走后,裴邢也提出了告辞,“等会儿我还得出府一趟,就不多坐了,我不在时,母亲多注意身体,你们一个个都尽心伺候着,别让我知道,哪个敢懈怠。”
说完,他扫了丫鬟们一眼,神情虽懒散,无形中却透着一股威压,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一个个不由冷汗涔涔,张嬷嬷率先道:“三爷且放宽心,奴婢定然好生伺候着。”
老太太失笑摇头,“你甭吓唬他们,她们哪个都伺候得尽心尽力的,璃丫头也日日往我这儿跑,唯恐我有个不适,你就安心离开吧,不必挂念我。”
她时常无意识提起钟璃,裴邢对钟璃的了解大多都源自老太太的话语,他听完,才笑着告别,“成,那孩儿便不再多操心,明早上我走得早,到时会直接离府,就不来打扰您了。”
老太太颔首。
裴邢是一个人过来的,走时,自个拎起了糕点,老太太想让小玫送送他,他摆了摆手,将人赶了回去。
钟璃有心等他,走得并不快,谁料,才刚走出养心堂,就听见了脚步声。
钟璃回头看了一眼,果真是他。
男人腿长,几步就走到了她跟前。裴邢没料到钟璃会等他,斜长的眉微微挑了挑。
他眼眸深邃,被他的目光注视着,钟璃莫名觉得紧张,尚未开口说话,脸颊率先红了起来。
“三、三叔。”活似个小结巴。
裴邢轻哂,脚步未停,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嫌弃,钟璃微微一怔。
他腿长,步伐也大,几步就拉开了距离,钟璃连忙追了上去,“三叔。”
裴邢总算停了下来,目光由上到下审视着她,眸中明晃晃四个字“有话就说。”
钟璃脸颊又有些热,她不敢扭捏,小声道:“您、您昨日让我今晚去找你,可、可以晚些时候再过去吗?”
少女脸颊绯红,水润的眼眸也透着一股窘迫,她虽答应了他,可说实话,她不敢太早过去。
一怕被人撞见,真被瞧见了,难免要惹人非议。二是她得亲自哄承儿入睡,需要等他睡熟才能出来,不然若他中途醒来,万一找她,单靠张妈妈根本哄不住。
她实在有些难为情,小脸红扑扑的,话音刚落,就垂下了眼睫,瞧着又羞又窘,小模样无比惹人怜爱。
奈何裴邢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
见她说话都不利索,眸中的嫌弃意味更浓了一分,他倒也没刻意为难,昨日之所以说晚上过来,不过是想气气萧盛,如今萧盛又不在,他也懒得装,只略一颔首,丢下句“随你”就迈开了步子。
钟璃松口气。
秋月和夏荷离他们并不远,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见主子与裴邢竟果真……两人眼眶皆有些发红。
她们了解钟璃,她跟夫人一样,外柔内刚,一旦下定决心,根本不是她们能劝的,回摘星阁的路上,两人皆很沉默。
他们离开养心堂没多久,顾知晴便带着丫鬟来了养心堂,老太太醒得早,饿得也早,她过来时,丫鬟已经摆好了早膳。
桌子上有盏蒸鹅、鹌鹑茄、清烧菠菜、清蒸虾饺,水晶白菜豆腐汤等,每一道量都不多,种类却很丰盛。
顾知晴是来请安的,这个点自然不算早,她却丝毫不觉得尴尬,笑眯眯来到老太太身侧,挽住了她的手臂,“哎呀,我来得还真是时候,一桌子的好菜,祖母留我一起用早膳吧,我亲自给您老人家布菜。”
她嘴甜,有她在,养心堂能多不少欢乐。
老太太笑道:“行了,坐下一道吃吧,哪用得着你布菜。”
顾知晴笑眯眯坐在了她身侧,时不时拿公筷给她夹一道菜,老太太年龄大了,不像之前那么重规矩,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顾知晴投其所好,边吃边讲一些好玩的事,逗得她老人家时不时失笑摇头。
顾知晴拿起银箸夹了一块竹笋,不经意道:“祖母,今日璃姐姐也来了吗?”
“嗯,你过来时,她刚走没多久。”
顾知晴叹息了一声,神情有些苦恼。
老太太喝了一勺粥,拿帕子擦了擦唇,才问出声,“这是怎么了?”
顾知晴有些迟疑,老太太又追问了一句,她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会自己解决的,祖母别担心。”
她越这么说,老太太越好奇,“解决两字都用上了,可见并非什么小事,说吧,跟祖母有什么不能说的?”
顾知晴这才道:“我可能惹璃姐姐不高兴了,昨个我生辰,不是给每个姑娘都备了回礼嘛,为了有趣,才玩的‘寻宝游戏’,旁的姑娘最后都寻到了礼物,就璃姐姐没寻到,她径直回了摘星阁,我带上礼物去寻她时,却吃了闭门羹。”
明杏也跟着道:“可不是,姑娘明明是去送回礼,却连门都没进去,还说已经歇下了,我们在门口,分明听到了小少爷的笑闹声,她明明正陪小少爷玩呢,也不知姑娘怎么得罪了她,难不成自个寻不到礼物,丢了人,还能怪到我们姑娘头上?”
顾知晴瞪了她一眼,“你莫胡说,璃姐姐一向海纳百川,岂会因这等小事生气?”
明杏委屈地闭了嘴。
顾知晴说完才不经意瞄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
谁料老太太也跟着道:“璃丫头向来心胸宽广,确实不可能因这等小事生气。是不是在酒席上,那些贵女的言语有冒犯之处?”
见没能上成眼药,顾知晴心中不由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钟璃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让她老人家这般护着。
顾知晴道:“我请的都是与我交好的,大家都知晓我有多喜爱璃姐姐,怎么会让她难堪?说不准是恼我硬将她拉去了花园,她一向不爱出门,也怪我,作甚强人所难,说起来,我也是怕她憋坏了,才多劝了几句。罢了,我中午再去看看她吧,我一向拿她当姐姐,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生疏了。”
她句句都在退让。
老太太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说旁的。
走出养心堂后,顾知晴脸上的笑才消失,冷声道:“老太太还真是护着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也值得她抬举,真不知怎么想的。”
这话就差说老太太老糊涂了。
明杏不敢接,神情有些讪讪的。
等她走后,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去榻上歪了歪,她身体越来越差,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有些精神不济。
张嬷嬷边给她按脑袋,边道:“老太太不必担心,两位姑娘向来交好,哪有什么隔夜仇。”
老太太却叹口气,“晴丫头向来要强,什么都要跟阿璃比,比不过就生闷气,何苦。”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压根就没信顾知晴的挑拨,她那点小伎俩,在老太太看来,着实低级。
须臾,老太太才对张嬷嬷道:“罢了,你还是去打听一下吧,别酒席上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璃丫头那性子,肯定要吃亏。”
回到摘星阁后,钟璃陪承儿用完早膳,才琢磨了一下上一世的事,自打在顾知晴的宴会上中过毒后,钟璃一向很谨慎,入口的食物,无一不用银针试过毒,她想不出自己是怎么中的毒,难道这世上还有银针无法试出的毒?
这种防不胜防的感觉,让她有些无力,她抿了抿唇,打算多研究一下毒药,上一世她时常卧病在床,所学着实有限,当务之急,还是得弄点防身的药物。
她怕顾霖会找她麻烦,上一世她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哪里可以搞到毒药,此刻倒是省去不少麻烦,她让秋月取出了衣柜里的紫檀木盒,盒子里共有二百二十两银票。
这是钟璃全部的家当。
钟母出自书香门第,家中不算富裕,她头次出嫁,嫁的是武将,钟父乃从六品忠显校尉,他战死沙场时,钟璃尚未出生。
他的去世,对两位老人打击很大,钟璃的祖父祖母身子骨本就不好,没撑多久就相继而去,她祖母同样是个温柔敦厚的老太太,弥留之际,交给钟母一封和离书。
钟母为老人办完丧事,又守孝一年,才带着一岁多的钟璃回了娘家,她父母同样走得早,家中只有一个兄长,兄长又已娶妻,嫂子本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家里又不富裕,一下子多几张嘴,日子久了,嫂子难免摆脸色。
钟母实在不想让哥哥为难,才生了改嫁的心思,她生得美,又蕙质兰心,想求娶她的人还挺多,最后是兄长做主,应下了镇北侯的提亲。
她出嫁时,自然没多少嫁妆,侯府花销又大,随处都要打点,处处要用银子,她外柔内刚,从未伸手向镇北侯要过钱。
她走前,只给钟璃留了两间铺子,外加五百两银票,铺子基本没什么盈利,这两年,为了给承儿看病,钟璃陆续花了两百多两,手头仅有二百多两。
钟璃将那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取了出来,她对夏荷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门口盯着。
这是防止有人偷听。
夏荷出去后,她才将银票递给秋月,“我需要你出府一趟,帮我去买点东西。”
秋月吓了一跳,微微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惊讶,“什么东西这么贵?抢钱不成?”
她自然清楚,这是主子仅有的银子。
钟璃苦涩一笑,她自然也觉得贵,又实在没法子,她身边仅有两个小厮,两人皆不会武,她必须得有点防身之物。
上一世,顾霖就再次对她下过手,正是她买的软骨散起了效果,她才逃过一劫。
她倒是学会了怎么制迷魂药,不过,需要不少药草,如今时间根本来不及,她今晚要出门,必须买点现用的来防身。
“若我所料不差,软骨散应该需要一百多两,你买完,再买一些药草。”
软骨散是一种能使人浑身无法动弹的药,虽然贵,却很好用,只需洒到人身上,就能令其浑身瘫软,药多的话,会使人直接晕迷,不像蒙汗药,必须得喝下去才有用。
秋月一一记在了心上,“主子放心,奴婢定然给您办好。”
钟璃对她自然放心,“你带青松一起去,谨慎些,别被人盯上。”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窗外月明星稀,不知何时又起了夜风,窗户刮得砰砰作响,秋月和青松跑了一整日,直到此刻才归来,带走的银子,花得只剩下八两。
钟璃虽心疼银子,软骨散到手后,总算有了点底气,她甚至想要毁约,一想到裴邢,她就忍不住害怕,根本无法想象,晚上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她尽快逃走。跑吧,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她若跑了,承儿该怎么办?镇北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若带着承儿离开,只怕不出一日,就会被逮住。
钟璃总算冷静了下来。
夜色逐渐转浓,烛火轻晃,像极了少女忐忑不安的心情,将承儿哄睡后,钟璃才去沐浴,热水包裹着肌肤,她不由喟叹了一声,隐隐又感受到了身体的不适。
体内的毒,好像要压制不住了。说来奇怪,一整个白日,她都没有异样之感,到了晚上,身体又变得古怪了起来。
钟璃认命地闭上了双眸,泪珠儿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落入了水中。
秋月进来加水时,钟璃摇了摇头,她起身站了起来,摇曳的烛火打在她身上,少女玉雪娇柔的身子,玲珑有致,每一寸肌肤都白嫩嫩的,比玉石都要耀眼。
秋月帮她擦身时,都不敢多瞧,只觉得冲击力实在太大,大到让她这个女子,都脸红心跳。
钟璃平时都是戌时三刻休息,今日到了这个点,就命丫鬟熄了灯。整个镇北侯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各个院落都熄了灯。
守在暗中的小厮,一直等到亥时,才回萧盛那儿复命。
时间缓慢走着,等到亥时三刻,整个镇北侯府一片死寂沉沉时,钟璃才带着秋月出门,她只带了秋月,将软骨散也带在了身上。
整个侯府都被夜色笼罩着,到处都黑灯瞎火的,周围静得瘆人,钟璃没让秋月提灯,两人沐浴在夜色中,缓步朝幽风堂走去。
夜晚的幽风堂与白日没什么区别,大门口同样没人守着,唯有书房门口,有个护卫在尽忠职守。
裴邢的住处倒是亮着灯,烛火摇曳间,隐约能瞧见他的身影,挺拔悍勇,令人生畏,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的钟璃又生出几分怯意。
她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身体的不适感,犹如海啸一般侵蚀着她的神志。她的彷徨、无助,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比起一个健康的身体,比起寻求裴邢的庇护,比起照顾承儿长大,清白当真是不值一提。
冷风吹着她的面颊,吹走了她的迟疑和惶恐。
“你在这儿候着吧。”钟璃低声交代了一句,抬起步伐一步步朝室内走去。
她的背脊那样直,她的指尖却在轻轻颤抖着。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室内,一点点朝裴邢靠近,裴邢坐在书案前,正翻看着什么,他眉眼冷淡,眉头微微拧着,听到脚步声,他眼皮都没掀一下。
钟璃不知站了多久,身体的不适感,在一点点加强,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死死捏着手腕,才压制住拥抱他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十点半见,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