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不欢而散,妖族之行却不能就此结束。
龙神祭举办在即,妄渡魔渊的状况,妖族的异常,都要了解清楚才好回去禀报,做出下一步应对。
一行人并未留宿,顾一念指尖掐诀,来时穿云破雾的梭状飞舟转瞬便化为一座碧瓦朱甍,环抱东西的云上仙邸,悬停在浮空云海之畔。
小仙吏被刚刚的雷暴吓到,酒意尽皆散了。一路垂着头不发一语,偶尔回想起殿上那幕,还要轻叹着贴近自家上司,扯扯袖子,皱皱眉,做些惹人怜惜的小动作。
公皙瓒原本心事重重,神色凝重,一路上再三见到这幕,也终是忍无可忍:“装模作样,你差不多得了。”
闻如许低头不语,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轻叹。
谢屿皱眉,不悦道:“公皙仙君这话还是留给自己吧,殿上口不择言的是你,背后朝一个小仙吏发脾气算什么本事?人家初入天宫,刚满十九岁,连仙君的零头都不及。”
“刚满、十九岁。”公皙瓒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调转矛头:“十九岁的小探花,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何你一开口,那猴妖便如言摔倒?酒液精准泼到古猿身上,就连琴弦也在你开口后不久断掉?”
“这个,这个……”闻如许迟疑片刻,丧气道:“下官的嘴巴确实有几分灵验,不过通常都是坏事,且只有酒后如此,或许是祖上混有几缕妖族血脉吧。”
公皙瓒冷哼:“我竟不知,什么妖还能言出法随?”
闻如许面色微赧,缓缓道:“乌鸦。”
“……”公皙瓒罕见地在言语上吃了亏,深吸一口气,闷闷闭口,不再言语。
挥退相送的妖族侍者,确认好龙神祭举行的时间后,顾一念登上云舟仙邸,自寻了最里的院子住下。
谢屿一路无言,在她平静着欲要关门之时,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此事当真不管了吗?”
顾一念不置可否,只道:“妖族不堪与谋。”
即便要处理魔渊,也断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妖族身上,被岑厌之牵着鼻子走。公皙瓒今日宴上种种,或许有拱火挑刺的目的,却无一句虚言。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魔渊失控,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是妖族,岑厌之按下这些不提,一会要吃海棠仙骨补身子,一会又要留她做妖后,连吃带拿,好处占尽,姿态放的着实高。
谢屿神色未明,又问:“公皙仙君行事张扬,可要约束一番?”
顾一念当即拒绝:“不必,我答应了会保他,便不会叫他受委屈。”
一块绯色衣角在竹林后动了动,很快消失。顾一念与谢屿简单道别后关紧院门,搬一道躺椅于池畔小歇,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你还觉得他蠢吗?〕顾一念问。
〔不蠢,但更讨厌了。〕914叹息一声,抱怨着:〔我就说我看不了男频,天杀的主系统,非要我去带男主升级流。〕
要不是实在不对胃口,它情感过剩、与其他系统格格不入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早就暴露。
“没区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只是他要更贪心一些。”轻抚着914栖身的鎏金戒,顾一念安慰道:“再说了,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遇到我,我们现在都自由了。”
突如其来的温情让914些许忸怩,它支吾了一阵,忽然道:〔宿主,如果有机会转生,我给你当爹。〕
顾一念:“……?”
这是不是就叫恩将仇报。
风皱春池,小园繁茂的竹影隔开一切纷扰,顾一念望着近在咫尺的天穹,缓缓落入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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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当空,银辉暗许,阵阵甜香传入,将顾一念自梦中唤醒。
那味道十分熟悉,甜蜜中带着饱满的脂质香气,侧耳细听,仿佛还有果木灼烧的脆响,是她极为喜爱的蜜汁炙肉。
妖族饮食粗糙,宴上又是一波三折,她如今腹中空空,倒真是犯了馋瘾,并未过多思量,顾一念当即起身前去觅食。
转过几道游廊,花园一角正架着小炉温酒炙肉,一旁的蜜汁罐还没来得及盖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顾一念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储物戒中摸出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还没吃上两口,眼前忽然垂下一条枝叶,悠悠然左右摇摆。
随手拍开树枝,公皙瓒带笑的声音响起:“我去摘两个果子的功夫,你就先吃上了。”
绯衣仙君迤然落座,怀抱一枝缀满红果的枝条,随手摘下两个挤破,为她滴在滋滋冒着热气的炙肉上。
顾一念安心受着照料,一口口吃得惬意,眼眸弯弯,笑吟吟道:“就知道是你,没丢手艺,不枉我昔日调教。”
“呸。”公皙瓒小声唾弃了她一下,笑着嫌弃:“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你的算了。”
顾一念微微耸了耸肩,果真没再反驳,专心吃了起来。她自幼受宫廷礼仪教导,即便是随意坐在小园一角吃炙肉,仪态也雍容得很。明明吃得很快,却半点瞧不出急切,环钗半点不曾晃动,手腕起落间有种奇妙的韵律感。
心绪错乱了一瞬,公皙瓒微敛双眸,没敢过多去瞧,低头一点点为她炙肉烤果子,间或添上一杯温酒。
好一会儿,酒足饭饱,顾一念轻出一口气,餍足地眯起双眸,忽然道:“呀,没给你留。”
公皙瓒摇头轻笑:“没良心的,才想起我。”
顾一念笑眯眯地回着:“早想起了,就是想欺负你一下。”
公皙瓒默了一瞬,无奈勾唇。小丫鬟一般任劳任怨地收整了杯盘,他忽而开口:“今天,对不住。”
顾一念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今日你与谢屿说的话,我听到了。”公皙瓒仰首饮了一杯,静静道:“此行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善了。你保得了我一时,保不了我一世。不撕开妖皇的真面目,搅乱这池浑水,我永远也无法再去做我的逍遥散仙。”
神主对妖族并不在意,对他们纷争的缘由更是无暇多顾,只想随意递个台阶了事。但对公皙瓒来说,妖族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一旦事情真正的原因被掩盖了去,他必将独自承受妖族的追击,余生都再无宁日。
顾一念能保他,帝渊亦能保他,不过这些都仅限于天宫辐射范围之内。更何况,请神主出面代价极高,若非遇到顾一念执刑,他还不知要损失多大一截仙骨。怀璧其罪,两方于他而言同样危险,只是神主坦荡交换,而妖族诡诈强夺罢了。
他本无力对抗任何,直到顾一念给了他一份底气、一个机会,搅弄风云,让妖皇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今日殿上来看,他几乎已成功了,只是……
“神主信重你,这是你第一次领命,意义重大,实是对不住。”
吃人嘴短,顾一念抹了抹嘴角,诚实道:“你不要太感动,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我自认为比你要聪明,你都想得到的事情,我不会不知。”
公皙瓒一哽,怒道:“……顾一念!”
他倒也不蠢,略微想想便也明白了过来。
顾一念了解他们,不论是从二人的性情论之,还是从那些剖骨断尾的血仇论之,此事都无法善了,哪怕表面达成和解,背地里也定是不死不休。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他老老实实地赔罪求和,今日一番吵闹得来的信息,才是她预想中要报予神主的内容。毕竟,维持一段虚假的和平,远比不过深入挖掘隐秘,拿捏住对方的命门。
顾一念唯一没料到的,是岑厌之的贪心,端着高入云端的姿态,公私不分,强要她做出选择。
“你……我到底是比不过玉山君。”公皙瓒怔愣片刻,大笑出声。仰首倾酒,他声音朗然,洒脱道:“不过,今日殿上那些话,也是我真心想说的。”
“你是顾一念,你不该被旧事烦扰。归根结底,是我们对不住你。”公皙瓒摇摇晃晃起身,月华洒落在他艳极的眉眼上,竟也失去了冷清。
他此刻神情出奇的认真,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如叹:“顾一念,别原谅我。”
直到劫云聚起,公皙瓒才明白所谓的道缘究竟是什么。
每一个借顾一念道缘飞升的人,都曾在天道的见证下断情绝缘,彻彻底底地舍弃她。
渡劫之时,他真切感受到了天道的恶意,要她道心破碎,要她万念俱灰。他不是没有看到她眼中刹那的黯淡,可他还是那样选择了,在两心相许,数百年倾心相伴之后。
公皙瓒并不后悔,只是,他也无颜再以朋友以外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了。
“念念,别原谅我,别原谅任何人,没人值得的。”
玉扇轻展,公皙瓒单手负在身后,躬身虔诚一礼。他仍旧不懂,为何天道要一次次引她身侧之人断情舍她,不懂天道为何独独对一人施以如此大的恶意。公皙瓒只知道,顾一念始终如一的热烈与勇敢不应被如此辜负,她值得一次永恒坚定的选择,而他会谨藏起曾经的一切,为她献上最真诚的祝愿。
作者有话要说:小龙:你搁这点我呢?
圆圆:祝愿?还是随点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