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钱家便热闹起来,赵素芬帮着女儿穿上嫁衣,梳妆,点口脂。
家中只有一面小铜镜,还是在赵素芬的屋子里,桃花平日里都是看着水面瞧瞧自己的模样,如今上了妆,点了口脂,配上那白嫩皮肤,五官瞧着竟多了几分娇嫩。
“来,桃花,吃个水煮蛋填填肚子。”大嫂孙氏端着碗进屋,里面窝了两个水煮蛋。
赵素芬瞧了她一眼,孙氏皮笑肉不笑把碗递给桃花:“这是你在家吃的最后一顿了,两个鸡蛋不多,可别嫌弃啊。”
二嫂王氏平日里话不多,干巴巴站在旁边没说话。
甭管她们心中作何想法,今日面上功夫做足了。桃花伸手接了碗,低头安静地吃了起来。
鸡蛋这种金贵东西,无论是在周家还是在钱家,都是没有她的份儿。她娘不曾苛刻过她,只是家中穷,啥好东西都轮不上她,在周家时有二爹有二弟,在钱家不但有三弟,还有两个侄儿,哪里就轮得着她呢。
桃花不贪嘴,这碗水煮蛋,她亦没有尝出丝毫开心的滋味。
随着外头日光渐亮,亲戚邻居上门祝贺,几个平日和桃花玩得要好的姑娘来屋里陪她说话顽笑。
“桃花,你今日真好看。”吴翠柳满脸羡慕地看着她身上的嫁衣,想伸手摸又不敢,她手粗糙,怕摸坏了。
桃花有些害臊,小声道:“哪有的事。”
“好看便是好看,有甚不能说的?你今日就是好看。”邻居家的姑娘瞧着她的妆容,“没法比,真是没法比,秋收时大家都是一样在田里收谷子,我这会儿还黑的跟那灶里的炭一般,桃花你才捂了几日,这就白回来了。”
吴翠柳愈发羡慕,她和桃花差不多的境遇,桃花是后母带进门的前头姑娘,她是有了后母的姑娘,在家的日子过得甚至还不如桃花顺心呢。
今日许多人来看新娘子,乡下人家没有那么讲究,钱狗子身后跟着两个侄儿满屋子乱窜,仗着今日有大喜事不会挨揍,时不时跑去厨房偷个嘴,姐姐嫁人的悲伤倒是一下子忘到了脑后。
钱家院子里已经摆了好几桌,亲戚邻居和村里的村民坐在一起吃干果闲唠嗑,妇女们则帮着折菜在灶房忙活。
秋收刚过,大家伙这会儿都闲着,随几个铜板,或者拿几个鸡蛋抱几颗蔬菜之类的礼,都来钱家凑个喜气热闹。
今日依旧是钱厨子掌勺,他这个一家之主忙得不得了,招呼人的事儿便落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在热闹喧嚣的氛围里,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叫道:“新郎官来了!”
嚯,所有人齐刷刷扭头,村里的年轻人更是乌拉拉齐齐跑到外头,迎面便是吹吹打打走来的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胸口系了朵大红花,高大健硕的身材如山岳巍峨,身侧是一架牛车,牛的脖子上系着一朵喜庆的大红花。
唢呐声震耳欲聋,大河村来迎亲的汉子转眼便来到了钱家门口。
两村相隔不远,多年婚嫁往来,人群中各有熟人,一时间打闹玩笑说不完。一群汉子站在钱家门口,钱家几个本家兄弟装模作样阻拦一番,闹得周围笑声不断。
新娘子的闺房前,钱狗子展开一双小手臂拦着卫大虎不让进屋。
院子里的汉子们齐声起哄,更甚有人大声逗弄钱狗子,说这些是来抢他姐姐的强盗,必要拦住了。
钱狗子暗暗撇嘴,他聪明着呢,这群大人说话讨嫌的很,他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慢悠悠伸出了小手。
卫大虎早有准备,先是摸出红封,随后似耍杂技般神奇地变出一包小点心:“拿去吃!”
“哇,点心!”钱狗子高兴地伸手去接,顿时忘了拦人,招呼身后的串子和篓子两个侄儿,哇啦哇啦叫着跑屋外分点心去了。
围观人群哈哈大笑,都骂钱狗子不靠谱,一包点心就把姐姐卖了!
没人拦门,卫大虎顺利地迎到了新娘子。
新娘子出嫁本该由自家兄弟背出家门,但这事儿谁都没提,钱家两兄弟站在院子里没动,钱狗子还没桃花腿高,便由新郎进屋自个把新娘子迎出了家门。
赵素芬看着女儿出了门,一双眼通红,背过身就哭了出来。
这当娘的心,真就只有女儿出嫁这一刻才能体会,旁边妇人忙安慰她:“快别哭了,这日可是大喜的日子,我瞧那卫大虎不错,未来定会对桃花好的。”
迎亲队伍接到新娘子,一路吹吹打打折返大河村。
走到两村交界处的岔路口,一个瞧着有些干瘦的少年叫住了迎亲队伍中的一个汉子,正巧是压阵的陈大石。
陈大石瞅了他几眼,不认识,便问道:“小兄弟可是有事?”
周满仓犹豫着把手中的篮子往前递,脸上微微带着几分局促,轻声道:“还请大哥把这篮子转交给今日成亲的主人家,就、就说是周家村的周满仓祝贺两位新人新婚喜乐。”
周家村?周满仓?哪位啊?新娘子的亲戚?
可新娘子的亲戚又怎会半路拦人……
陈大石想,既然礼没有送往钱家,反而是送到他手头来了,那就是往卫家送的礼。管你哪门亲戚,送了礼,无论如何都得上门吃顿席才是。
陈大石没有接篮子,反倒把小兄弟推入了迎亲队伍里,招呼道:“走走走,吃席去。”
周满仓整个人都是懵的,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群大河村的汉子围住:“新娘子迎到了,咱走快点回村吃酒去,大虎昨儿可是猎了好大一头野猪,好酒好菜都备着,今儿咱哥几个定得喝个过瘾!”
“小兄弟,你是哪家的?”有汉子问这突然冒出来的生面孔。
“我,我周家的。”周满仓拎紧篮子,说话间偷偷瞄了一眼走在队伍最面前的新郎,又瞅瞅坐在牛车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他是走也走不了,人也不敢叫。
大伙不知哪个周家,便也不管了,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误了吉时拜堂。
桃花盖着红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她只感觉牛车走了许久许久,一路倒不如何癫,只是心中到底有些惶然紧张,攥着手指,一颗心跳得极快。
直到耳边响起一声“到了”。
随后,男人宽大的手掌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桃花条件反射往回缩,手掌却被那人握住,动不了分毫。
她被那只手牵着下了牛车,跨火盆,进院子……在一众村民的起哄声中,抬脚迈入了卫家的门槛。
堂屋里,卫老汉面色红润坐在主位。
卫大虎和桃花便在王大娘一声声高亢喜悦的“吉时到”声中,唱喊着拜堂行礼。
一拜天地,新人面对天与地,跪下叩拜。
二拜高堂,新人对着端坐上方的卫老头,跪下叩拜。
三拜对方,新人面对面,弯腰行礼。
桃花感觉盖头晃了晃,她连忙站直身子。
随着一声“礼成”,屋里屋外站着凑热闹的村民齐声叫好!
在起哄声中,桃花被人扶着送入了新房。
卫大虎则被村里一群年轻汉子拦住,众人嚷嚷着簇拥他往酒桌推:“新郎官这是想干什么去?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时辰就想钻屋里抱媳妇!”
“来人啊,都把新郎官给我按住了,今天必须把人给我灌醉!”
卫大虎被一群汉子按着,他哈哈大笑着端起桌上的酒碗,豪迈得仰头一饮而尽,劣酒入喉也是满心畅快:“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大家尽情吃喝,不醉不归!”
“好!够爽快!”
“好酒量!”四周顿时气氛热烈,拍桌敲碗叫好声阵阵。
卫大虎带着几个表兄弟挨桌给人敬酒,喝的那叫一个面带红光。几个起哄的汉子瞧不顺眼,一个劲儿给他灌酒,叫嚷着必要让他今夜进不了新房,入不了洞房。
陈大石兄弟几个忙得脚不沾地,又要帮卫大虎挡酒,又要忙着招呼桌上辈分高的村老们吃酒。
厨房更是忙的热火朝天,热乎饭菜轮番上,一整头野猪主人家是半点没有藏私,叮嘱从村中请来的擅厨的妇人们甩开膀子造。
因着昨日卫大虎猎了野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今日大河村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卫家连院子都拆了,席面摆得宽敞,桌椅碗筷都是自带的,除了那要些脸面的人家,常年不沾油水的穷困户更是携家带口的上门来搂席。
携家带口搂席这事儿,大家伙虽然心中会嘀咕几句,但总归没人拿到面上来摆谈。顶多私下说这家人不体面,以后家里有事绝不请他们。
小娃子们手里攥着肉骨头啃,小脸啃得脏兮兮油滋滋,叽叽喳喳在席间跑来跑去。
村里的几条狗都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找骨头吃。
辈分高的村老坐一桌喝酒侃大山,聊今年的土地税,人头税,还有县太爷新定的入城税,和突然冒出来的各种苛捐杂税。如今去县城都不敢挑箩筐了,实是不知他们当官的还能想出什么税目来,万幸的是今年没有征徭役,否则这日子才叫人活不下去。
村老们连声叹气,又聊明年的庄稼,天气,只求老天爷开眼等等……
年轻汉子们聊的则是农闲去镇上寻活计,边吃酒边聊工钱高低,赚钱不易。有人则说起家里婆娘,偶尔还开个黄腔,引得一片哈哈大笑。
妇人们则是一边吃肉,一边照顾小孩,偶尔凑在一起低声说起今日的主人家。她们说卫家虽是穷,但为人实在大方,一整头野猪都用来待客做席,实是看中这新娶的媳妇。
这话一出,立马引来一个婆子的嗤笑:“卫家爷俩不会过日子,也太在乎脸面了,今日是瞧着热闹,谁知明日他家是不是就得勒紧裤腰带饿肚子了。”
有知事明理的妇人立马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眼前还吃着人家的肉,怎地嘴里就开始说人家不好了?”
“吃肉还堵不上你的嘴,干脆别吃了!”
那婆子脸皮厚,被人堵了嘴,屁股是半点没挪一下,筷子在盆里乱夹一通,搅得一桌人都嫌弃得不行。
席面上上演的种种热闹,桃花是一概不知,她被三花哄着掀了盖头,手里立马被塞了一碗大米饭。
满满一大碗新米饭,肉堆着高高的,几片青菜点缀般盖在上面,瞧着便叫人垂涎不已。
桃花早就饿了,她此刻捧着碗却没有动,而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容温和:“谢谢你。”
“不客气呢。”三花有点害羞,偷偷看了她一眼,垂着小脑袋低声说,“这是大虎哥一早嘱咐我的,等你们拜完堂就叫我给表嫂端饭吃。”
“不过厨房太忙了,我等了好久。”她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桃花听闻是卫大虎交代的,心里顿时有股说不出的感觉,他这般体贴,竟叫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三花可不知她心头啥滋味,她偷偷盯着自己的新表嫂就是一顿猛瞧,可真白啊。她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陪着她,乖巧道:“表嫂你快吃吧,大虎哥让我在这里陪你说说话,免得你无聊。”
“好。”桃花被她盯得有些脸红不自在,肚子实在饥饿,便顾不得许多,端着碗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