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梨攸第三次逃离万魔窟,在凡界市集游荡了小半个月,碰上观音庙会。
庙会从拂晓开始,轰轰烈烈持续了整整一日,到了黄昏时分,市集灯火通明,各样活动反而声势更大,气氛愈发热烈。
赵梨攸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过腰鼓、高跷、龙灯、舞狮,吃了冰糖葫芦、酒酿丸子,心头畅快又惬意。
她爱极了人声鼎沸的热闹,又喜欢流光溢彩的灯火。她甚至羡慕街头巷尾的花灯,幻想着倘若自己可以变作一盏灯也是好的,明亮温暖,光彩夺目,这样就不用再回到那个冷冰冰又黑压压的地方去。
她想得出了神,没注意到身边的人群忽然躁动地向前跑,冷不防被一根红木跷绊倒在地,连忙抓住那木跷,抬头问:“你们这么着急干嘛去?”
“走开,别挡着我。”那人不耐烦地拽回木跷,偏头露出一张涂满脂粉的红脸,脚步顿了一顿,竟又转身蹲下来扶她。
“姑娘不知道吗?观音祭马上要开始了。”红脸高跷艺人朝她靠近,作势要拉她一把,声音带着点谄媚,行事风格和刚才判若两人。
兴许是迷上了她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眸?
赵梨攸无暇联想,撇开那只手自己站了起来,好奇道:“观音祭是什么?”
红脸人收了高跷想带她一起走,“年年庙会,宝禅寺都要祭拜观音菩萨,有缘人可以向菩萨许愿,若菩萨显灵,心愿必能……”
许愿?显灵?听到关键信息,赵梨攸拔腿就跑,钻进人群,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急匆匆赶到宝禅寺门口。
传闻中,三百年前宝禅寺内曾有观音在诞辰之日以真身示人,为信众指点迷津,引来无数人狂热追捧。自那以后,宝禅寺便在观音诞辰之日举办庙会,其中最重要的活动无疑是观音祭。
赵梨攸学着别人的模样掏钱请了香,才获准进入宝禅寺。
寺内佛塔林立,宝殿庄严,透过袅袅烟火望去,中轴线上有一座五丈高的白玉台,乃是观音台。观音台下一丈开外有三重玉石栏杆隔离,栏杆之外,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婶儿,你们挤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还不拜观音?”赵梨攸问身侧那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拜,也不是在这里拜。”大婶儿瞧她模样乖巧,乐意给她解释,“每年观音祭上,只有一位天定的有缘人,可以登上观音台,跪拜在菩萨跟前祈愿。”
“如何知道谁是天定的有缘人?”
“诺,到灵台那里抽签,抽中‘妙缘’的便是有缘人。”大婶伸手指向人群最密集处。
赵梨攸顺着那手势望过去,根本瞧不出灵台是什么模样,只见到密密麻麻的人围在一团掏钱袋子,她忍不住问:“那妙缘,是靠钱买的么?”
“瞎说!妙缘自然是靠善行结的。每个人只能抽一支签,那点钱怎么能叫买卖呢?不过是捐点微薄的功德。”大婶儿白了她一眼,仿佛透过她美丽的外表看穿她“俗气”的灵魂,不再和她走在一处,像是怕被她玷污了自己的妙缘。
赵梨攸也不计较,只加快脚步走向排队抽签的地方。原来灵台便是一张宽大的白玉桌,其上供着八个柏木签筒,从左到右依次写着八个大字,连起来正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一条长队曲折蛇形,众人双手合十缓缓挪步,边走边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行到功德箱的位置,才摸出钱币交到一位圆脸法师手中,随后从八个签筒中抽出一支签条,再双手托住签条,递给另一位法师,由他揭晓签文。
这抽签仪式持续了快一个时辰,法师已经接过了几百支签条,银钱把玉钵堆成重重小山,有缘人迟迟没有出现。
赵梨攸不愿放弃任何一个许愿的机会,她必须要做那朝拜观音的有缘人,是以离功德箱越近,她越发焦虑起来。
要是没抽中怎么办?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万魔窟吗?
“写着‘悲’字的那个筒,就是签条剩得最多的那个筒,‘妙缘’在那个筒里。”嘈杂的人声里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
嗯?赵梨攸四处打量,也没找出是谁在说话。前前后后排队的人举止如常,除了她以外似乎没有人听见那个泄露机密的声音。
难道是幻听?她东张西望落了脚步,被旁人一推搡,胳膊肘撞到灵台边缘,衣袖将台上的一把短剑绊了下去。
“哎呦,你还撞我,没有良心!”那把短剑埋怨她,“还不快点把我捡起来?地上好冷。”
其他人听不见这抱怨,也并未将那“哐当”一声放在心上。
赵梨攸暗自惊奇,这家伙竟会说话?这是她头一回在凡界遇上剑灵,遂赶紧弯腰拾起那把剑,还没开口询问,又听它说:“‘悲’字筒里,顶部有缺口的那支签条,就是‘妙缘’。”
“真的假的?”赵梨攸小声问。
“你别不信,这九百九十九支签条全是我一把剑削的,上面写了什么,我一清二楚。”
“你告诉我做什么?”她仍然有些困惑。
“我见你最是诚心诚意。”短剑剑灵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瞅见赵梨攸并不相信它,才道出真相,“我累得很,只想早点收工回去。但没有一个人选‘悲’字筒的签条,即便最后只剩那一筒了,也不会有人选中有缺口的那一支。所以,你行行好吧。”
“哦?那我信你一回。”赵梨攸朝短剑微微点头,来不及多说,便轮到了她抽签。
“不过你一个剑灵,已经到了化形的境地,还能有什么心愿?不好好留在本源剑中跟在主人身边,跑到寺庙来抽签做什么?”短剑好奇地追问,瞌睡都清醒了几分。
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赵梨攸没空再解释,朝那圆脸法师交了钱,挑中了短剑说的那支签条。
“傻丫头,没眼力……”
“挑哪支不好,偏要这么一支不吉利的……”
“多晦气……”
众人议论纷纷。
只那主持抽签的法师静静盯着她看了几眼,才又接过她递过去的签条,缓缓开口道:“妙缘。”
“什么?这不可能。”
“哎,换我抽我也抽那支签。”
“都怪你,怎么不早点来,这下被人抢了先……”
“我日日烧香礼佛,在宝禅寺花钱比她多得多,怎的轮到一个小姑娘来当有缘人?”
“作弊,一定是她作弊……”
铺天盖地的议论变了味,嘲讽不再,惊讶的、羡慕的、嫉妒的、质疑的……种种论调不绝于耳。
赵梨攸暗中欣喜,口头上并不解释,想朝灵台边上那把短剑道个谢,却已不见它的影踪。
“施主,请随我来。”法师带今夜唯一的有缘人走向观音台,在正南侧玉石台阶处停下脚步,侧身站定,伸手摇摇指向观音像,“去吧。”
赵梨攸懂了,这是要她一个人上去。
她刚一抬脚,还未踏上台阶,便被法师拦住去路,听得他一声告诫:“施主且慢。”
“放肆!那女子懂不懂规矩?”
“观音台的白玉石阶,岂是她能用脚踩的?”
“不想朝拜就滚开,换我来!”
……
“观音在上,为表诚心,吾等凡夫俗子,需跪拜叩首,一步一步跪上观音台。”法师一字一句交待规矩。
跪上观音台?赵梨攸望着百余步台阶,悬空的左脚不禁颤颤悠悠。
“施主若无心跪拜,慢走不送。”法师的声音更冷了些。
赵梨攸收回左脚站好,双膝轻轻跪倒在第一步台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这观音如此灵验,那她是一定要朝观音祈愿的。
她依着宝禅寺的规矩,一步一叩首跪拜而上,到了最后几步,单薄的身形摇摇晃晃,差点从石阶顶端摔下来。好不容易趴上观音台上,正欲起身,再次被阻止。
“请施主俯首跪拜到观音菩萨跟前,在符纸上写上心愿。若施主诚意能打动上天,菩萨将会在子时显灵,在施主额间以玉指点化,助施主达成所愿。”
赵梨攸闻声环视一周,方见偌大的观音台上跪了满地和尚,只在中间留了一条一丈宽的通道,供有缘人通行。
事已至此,她不甘放弃,咬牙一步一步挪到了观音跟前,在白玉雕像腿边铺开符纸,虔诚地写下心愿——
惟愿有朝一日,可不再依附澜光剑存活。
写完了,她将符纸叠好,双手捧着它举过头顶,期盼观音施手接过去,等了好久,除了萧萧北风吹动纸张,并没有别的动静。
她抬头望向观音,只见一尊玉制观音像与真人相差无几,身量比她大些,盘腿安坐,岿然不动,其服饰精雕细琢,几可以假乱真。
她继续朝上打量,目光快移到观音面部时,便被一层轻纱截断。观音真容隐藏在轻纱之下,她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看不清观音眉眼。
“请施主低头,切莫窥视观音。”右手边又有和尚规劝她。
“现在什么时辰了?”赵梨攸只盼快到子时。
“施主稍安勿躁,眼下亥时将至。”
还有整整一个时辰,赵梨攸悻悻收回目光,又想起挥之不去的烦心事。
三年前,她从没完没了的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是上古神剑澜光剑的剑灵,澜光剑被封印在魔界秘境,她也因此困居其中。
神剑中本应有一方奇妙空间,如今却暗无天日,灵气稀薄。剑灵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只见破损的神剑插在一块七尺高的石碑上,碑上血迹斑驳,写着三个大字——万魔窟。
石碑旁边是一潭死水,乌黑的潭水散发出陈腐的臭气。
再往远处看,万魔窟乃是一处封闭空间,嶙峋的石壁上印着仙魔大战的惨状:正邪双方各路修士伤亡惨重,尸山血海中到处散落着断臂残肢和各种被损毁的法器。
那画面陈旧破败,血迹都变了颜色,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但仍旧触目惊心。哪怕只看一眼,都感觉石壁上凝固的血迹会奔涌流动,似乎曾经惨烈的对战随时会重演。
赵梨攸不敢多看,想带上澜光剑逃离万魔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根本拔不出剑,只好循着密道独自离开这个比墓穴还可怕的鬼地方。
岂料重见天日没过多久,她便感到体力不支,精神萎靡。只因她是个灵力低微的初阶剑灵,离了本源之剑无法独自生存。
保命要紧,任那万魔窟再阴森可怖,她也得硬着头皮赶回最深处,钻进澜光剑养精蓄锐。如此反反复复试了好几次,她方才摸清规律,每次在剑中养足灵力后,她可以外出独自生活的时日仅仅百日。
短短百日之内,她要离万魔窟更远,却又不敢太远。出发时满怀期待,四处寻访游历,想找到获得自由的法子。最后总在灵力将尽时失望而归,悻悻钻进剑里去。
这几次离开万魔窟,她做过许多尝试。放过河灯,河灯没漂多远就沉了。放过天灯,灯才飞到半空中就被没头脑的乌鸦戳破了。朝灵潭中心抛过钱币,钱币还未落水,就被可恶的乌龟一口吞了,气得她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踏进灵潭,把别人抛进去的钱币统统捡走了。
总之没有哪一回是顺利的。
而她不甘放弃。这一回会顺利吗?观音真的能显灵吗?如观音果真灵验,她可以获得自由吗?
她一边担忧一边期盼,直到凛凛寒风刮在脸上,小小冰晶落在鼻梁,她才察觉这漫漫长夜偏偏下雪了。
时近三月,竟还会下雪。起初是若有似无的小雪花,仿佛细碎的白霜,粘上衣裳就化了。尔后渐渐变大,恰似漫天柳絮随风飞扬,失了重,落在世人头上、肩上。
赵梨攸越发觉得冷了,观音台的玉石像一块寒冰,她屈膝跪在这寒冰上,慢慢失去知觉。时不时打个寒颤,抖落满身风雪,雪花纷纷飞落,掉到观音盘坐的双腿上,越积越厚。
这么厚的雪,冰肌玉骨的菩萨,也会觉得冷罢?她蓦地冒出这般想法,不做细究,伸手为菩萨拂去满腿积雪。
奈何风雪太大,三五下总弄不干净,她重复着这个动作,因为太疲倦,不知不觉中头埋得越来越低,最后额头贴在观音左膝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半睡半醒中隐约觉得头顶略略发痒,似乎有人在轻抚她的头发,拂去满头雪花。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显灵了!”一众忽然和尚惊讶出声,观音台下欲去还留的信众倏地挤作一团,围在玉石栏外仰头瞻望。
赵梨攸在惊呼中彻底清醒,猛地一抬头,瞧见观音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优雅,指节分明,明明很美,却又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她看不懂观音的意图,茫然伸手回应,离那只手掌还剩两三寸时,忽然发现两只手最大的差别——对方那么大的一只手,不可能出自女子。
所以她诚心诚意拜了一晚上的观音,竟是个男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十分想念,择日不如撞日,所以开新文啦。
某天偶然读到苏辙的一句诗:“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当即想好了男女主的名字,不过这次应该是个甜文(≥ U ≤*)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