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公主云鹂去东宫的次数渐渐变多了。
隔三差五,太子书房里会多出一个人影,两兄妹一起听太傅讲授治国理政之策。
太子起初也没在意,一旬之后,发现云鹂几乎每日都去找她,终于询问:“阿鹂怎么日日来找孤,突然对治国理政感兴趣了?”
云鹂摇头,“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乏味得很,只是想来看看哥哥,不可以吗?”
“怎么比小时候还黏人了?”太子放下手中书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又说,“孤的老师很严格,他也许不想让你来,只是碍于情面不便直言。”
云鹂望向岳霄:“太傅不欢迎我来吗?”
太傅只说:“臣未做此想。”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样,也做您的学生吗?”
“此事须由太子殿下定夺。”
云鹂闻言,转头征求太子意见,见他没有立刻回答,皱眉微嗔道:“哥哥是不想让我来吗?”
“想。”太子没有丝毫犹豫,但心底泛起不安,妹妹突然这么黏他,会不会是那则预言的关系?
当着老师的面,他不好多问,只旁敲侧击道:“阿鹂近日身体不好吗?”
“好着呢!”云鹂舒展眉目,嘴角勾起甜甜的笑,“要是不好,哪能日日来找你?”
“好。”太子答应云鹂,同意让她日日都来旁听。唯有日日相见,才敢确定她一切安好。
这是攸宁六十九年初春,云鹂日日往返东宫,与太子一起,成为太傅岳霄的学生。
云鹂是个极勤快极上进的学生,时常比太子去书房还早。等到上完课了,太子要去处理政务,她闲着没地方去,还会在书房多待一阵。
那种时候,她通常会请求太傅岳霄也留下来,美其名曰是为她补课,再讲授她没听懂的问题。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多待一会儿,想要他陪她。
太子在的时候,岳霄讲授的内容一般严肃又晦涩。等到太子走了,云鹂会请他教一些别的,诸如琴棋书画之类。那种时候,气氛会变得轻松,两人相处不像师生,更像朋友。
春末夏初,云鹂提出要学画画,岳霄从花鸟鱼虫教起。画鸟的那天,他带了那只暗绿绣眼鸟来书房。
自从新春时将鸟雀交给岳霄照看,云鹂一直没有把它领回来,只是在听课之余问问它的情况,问它吃得好不好,精神状态好不好,啼鸣声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动听,羽毛是否洁净漂亮……
她经常会问,但就是不把它要回来。
有一次连竹烟都忍不住问:“公主为什么不把阿鹂接回来,公主不是最舍不得阿鹂吗?”
她只是笑笑,说阿鹂找到了更喜欢的人。实则心里在想,舍不得也要舍得,若真有分离那一日,她宁愿在那一日到来之前,阿鹂就将她忘记。
所以岳霄带绣眼去书房那一日,她是隔了百余日才又见到它。
云鹂久违地逗它,耐心喂它吃食,还给它梳理羽毛,做完这些,和岳霄一起照着它的模样画画。
两人各执一笔,岳霄很快就画完,画中的鸟儿俊俏灵动,比真实的阿鹂更胜一筹。云鹂画的阿鹂,却是灰头土脸,羽毛凌乱,身子也胖了一圈。
阿鹂飞到那张纸上踩了两脚,像是不承认那丑家伙是它自己,喳喳叫了几声,连连抗议。
“可爱。”岳霄难得失笑,安慰云鹂,“它现在不就是公主画里的样子?”
云鹂也随他一起笑起来。
那日黄昏,云鹂与岳霄告别时,仍然没有带走阿鹂。
“公主为何不带它回去?”岳霄以为这只鸟儿今日不会再跟他回家。
云鹂摸了摸鸟的羽毛,很自然地说:“因为阿鹂喜欢你。”
房间里空气忽然安静了,连鸟雀都不再啼叫,不知道它这是默认,还是沉默地抗议。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鸟雀的羽毛照得愈发光鲜亮丽。云鹂看着它翅膀上的光亮,像看着一些初见天日的心事,不确定要不要把它挑明。
岳霄没有说话。
沉默蔓延,笼罩鸟雀的翅膀,仿佛让那羽毛上的光泽都黯淡了几分。心事随之忽明忽暗,在完全隐没之前,她没有抬头,又轻轻问了一句:“那太傅喜欢阿鹂吗?”
鸟雀扇动翅膀,搅乱最后一抹夕阳。夜色在沉默中降临。
“这还用问?”书房门口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阿鹂是当初被孤挑中的鸟儿,谁会不喜欢它?”
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太子又问:“太傅,你说是不是?”
“是。”
岳霄离开东宫,带走没能还回去的阿鹂。
那日之后,云鹂没再过问那个问题。
每月月初,公主云鹂仍照旧前往华安寺,跪在大殿之中求解。
闻觉问她:“公主为何还来此地,是至今尚未找到允生丹吗?”
“是。除了允生丹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吗?”
“别无他法。公主才貌双全,地位尊崇,要找到爱你的人,不是难事。”
“大师难道不觉得,允生丹这个东西很残忍吗?”云鹂第一次在佛殿之中表达出不满。
闻觉并不介意她的不满,只是理智而冷淡地说:“是天意残忍。公主如果拒绝这种残忍,便只能接受宿命。”
是天意残忍。
在佛殿之中,云鹂第一次生出怨怒。
这一生最后一年新春,她在华安寺山顶石亭中遇见一个很喜欢的人。为了让他喜欢自己,她费劲心思与他接近,明里暗里试探他的心意。
那个人必须爱她。她必须得到他的爱,才能得到允生丹,才能治愈疾病活下去。
起初她是这样想的。但在朝夕相处之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想法渐渐偏移。在卑鄙的手段之外,她无可避免地付出了真心。真心即是死局。
“公主聪慧,必定能想通其中机缘。但天命难违,允生丹一事,全看公主如何取舍。”闻觉言尽于此,不再多劝。
云鹂从大殿中告退,信步走向华安寺后山,抬头眺望山顶,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石亭。石亭背后,碧蓝天色澄澈渺远。天空之下,满山树木经历了春的新生和夏的繁茂,正走向秋的凋亡。
秋风仿佛是从山顶石亭中来的,越过满山稀疏的林木,吹向云鹂。
风里掺杂细微的寒意。那寒意像针,一不留神就扎在皮肤上,一次一次提醒她,这一年业已过半,她已经时日无多。
从华安寺回去之后,云鹂又去了东宫书房。
太子不在,她独自在书房待了一下午,暮色将尽时,等到了另一个人。
“太子殿下托臣告诉公主,他今日不回东宫,公主不必等他。”岳霄站在门口,夕阳把他的身形映照在地面上,形成长长的暗影。
云鹂转过身看他的影子,直言:“我没有等他,我在等你。”
那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一刹之后又凝固,“公主等臣何事?”
云鹂起身,在暗影之中一步步向他靠近,直至到了跟前,她取出一张碧青色手帕递给他。
“公主此举何意?”岳霄没有伸手接住它。
“当日我说过无需归还,你还是把它还给我了。”云鹂只拎起手帕的一角,秋风将手帕吹开,一行小字随之展开——
莫倚玉栏杆,人间风露寒。
“送给你。”云鹂的手停在空中,“你为什么不收?是不是因为不喜欢?”
“公主多虑了。臣不能收,因为于理不合。”岳霄始终没有伸手。
“于理不合,太傅想对云鹂说的,就这四个字吗?”她仰头看他的表情,透过朦胧泪眼,加上逆光的原因,总看不清。
“请公主慎言。”他收起了平日里所有的温柔,变得很严厉很冷淡。
云鹂本来还要再问,胸腔里却忽然涌起一股气流,激起一阵咳嗽。她无法,只好收回那张碧青色手帕,用它捂住口鼻。
“公主怎么了?”
她没回答,避开他终于朝她伸过来的手,捂住口鼻离开了东宫。
那是她最后一次试探,得到让人悲喜交加的答案。
像越来越冷的秋风,在没送出去的手帕上,盖上一枚鲜红刺目的血色印章。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你们三个都是谜语人是吧?(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