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娴望着岸边,遥遥地看着不远处的山水,只觉江宁的景致就犹如一幅山清水秀的画卷,迷蒙而醉人。
江宁,古称金陵,经过清兵入关后一路铁蹄横踏,以及前朝不少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在清前期一直萎靡不振。直至顺治朝及本朝对此地的重视,以及经过数位能臣的治理,江宁才渐渐恢复了昔日六朝古都的恢弘气象。
一行人下了船,刚刚靠岸,就见岸边等候多时的此地官员们,一脸殷勤地上前迎接。
喜塔腊氏上了备好的马车,轻摇罗扇,一派端庄矜持气度。倒是宝娴凭着自己年龄小的优势,掀开帘子一角偷偷望向车外的热闹。王妈妈本想阻止,见喜塔腊氏微笑摇头,也就不再说话了。
外面鼓乐齐鸣很是热闹,但岸边的日头明晃晃的,人也多的要闪花了眼,宝娴揉了半天眼睛,才透过人缝,隐约瞧见了富灵阿正随在龚内春身后与那些恭迎的大人们见礼。
看了好一会儿,宝娴见外面仍是人潮攒动,渐渐失了兴致,放下帘子,窝在王妈妈怀里嘟起嘴不再出声,却看得喜塔腊氏慈爱一笑。
江宁的天气燥热,马车里虽置了冰,也备了凉茶果饮,但凉气在暑日下早就散尽了,喝起来没滋没味的。喜塔腊氏更是心头火起,只是她如今涵养比年轻时好了许多,强自按耐住了。
直等了约有两刻钟,富灵阿才一闪身进了马车,又听了几声车夫的呼哨声,马车才慢慢地行驶了。艰难的进了城内满城,只是车里闷热,人人皆是昏昏欲睡,马车忽的放缓,渐渐停了下来。
南花警醒些,咬咬唇,又狠狠掐了一把身边的春燕,两人回过神,便贴近喜塔腊氏,一个替太太涂薄荷油,喂提神醒脑的丸药,另一个轻手轻脚地替太太细细打理妆发衣饰。
马车外忽地传来一阵儿踢踏的脚步声,便听一个说着有些不标准官话的女声,恭敬道:“夫人,已经进府了,请下妈车吧。”
喜塔腊氏噙着梅苏丸子,舌尖的凉意沁人心脾,顿觉神清气爽,嘴角一翘,接过玻璃小靶镜,看看自身还算妥帖,又瞧瞧一双,满意的点点头,就对着春燕使了个眼色。
春燕见状,也略收拾了一下己身,便伶俐地先下了马车,对着下头的仆妇笑了笑,便板了脸,严肃道:“请夫人下车。”喜塔腊氏听到声音,这才在南花的搀扶下,踩着脚踏下了马车,她被外面的光线照的眼睛微眯,才缓过神,就见一个年约三旬、打扮体面的仆妇,满脸笑意地上前,深施一礼。
喜塔腊氏眼皮也不抬,只略一颔首,便淡淡地道:“前面引路吧。”
那媳妇子哎了一声,略走几步便引着众人,进了正房。
只一进屋,喜塔腊氏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诧异,只面上丝毫不露,在丫头仆妇们的簇拥下,喜塔腊氏进了厅中。
刚一坐定,便有机灵的丫环用泥金红漆托盘托着几盏均窑缠枝莲纹茶盏,送上茶来。
喜塔腊氏出身高贵,见过的好物件不知凡几,但见这样成色的瓷器还是不由微诧,但她面上神色不变,虽眼光一凝,很快便低头啜了一口茶,只觉齿颊留芳,回味甘甜,满意的眯了眯眼,这才对下面站着的年轻仆妇道:“你是原先就在这府里的人?”
那仆妇脸搽的极白净,鬓边斜佩几朵大红绒花,耳边戴金耳坠,身着豆绿杭绢对襟小袄,玉色水紬裙儿,一身打扮比一般商户人家的太太还鲜亮,让喜塔腊氏也不由多瞧了两眼。
她略一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喜塔腊氏身上的妆扮,才笑意盈盈的道:“回总督夫人,奴婢是原江宁织造曹大人家的管事苏瑞家的,因我们太太想起两家当年在京里时极要好,如今夫人才至江宁,怕是一时忙不及,便遣奴婢来帮着提前拾掇一二。”
喜塔腊氏眉头一挑,细一环视正房各处,嘴角的笑意真切了些,待这仆妇的语气也添了些客气:“倒要多谢曹太太的这番心意,只我才来着实不得空,等各处收拾妥当了,定要下帖专门宴请府上来做客。”
说完,喜塔腊氏又问了几句这江宁城的消息,见这媳妇子口舌伶俐,大事小情都说的清楚明白,本来对她着装的嫌弃也失了大半,笑着要春燕给她上了茶、赐了绣墩,要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算罢了。
这苏瑞家的又小捧了两句喜塔腊氏,见其面带疲色,便立即识趣地告退了。
喜塔腊氏也不挽留,只是扭头向春燕示意。春燕带着笑陪着苏瑞家的下去了。不多时,春燕回来了,对喜塔腊氏恭敬道:“银子她收下了,也是千恩万谢的,我已经叫咱们的人跟着认路去了。”
喜塔腊氏点点头,只瞧瞧两个孩子脸上的困倦之色,脸上怜爱更重,对着宝娴的乳母王妈妈和富灵阿的乳母花嬷嬷吩咐了几句,便让他们赶紧带着两个孩子下去歇息了。
而喜塔腊氏虽然也疲累,却是一家主母,只得咬牙坚持,开始四处命人收拾去了。毕竟虽说人家已经帮忙收拾了个七八,但自家习惯却是不知的,少不了要一一改过来。
她平日虽自矜身份,但是在管家理家上却是一把好手,待到龚内春回府时,府里各处的仆役已是各司其职,空荡荡的府里各处皆灯火通明,看得满心疲惫的龚内春,便觉浑身一松,对妻子更添了几分敬意。
喜塔腊氏虽也疲累,到底抽空小睡了会儿,见龚内春归来,便笑盈盈地亲自出门迎了丈夫进屋,见丈夫眉头紧锁,一身狼狈,只给其喂了一盏温茶,看他似乎略好些了,才轻声道:“爷也累了,不如先换了衣裳,再喝碗汤,如此也能舒服些。”
龚内春心下熨帖,他轻轻拍拍妻子的手,笑着应了。他洗过澡,换了居家的衣裳鞋袜,舒服的长出一口气,往榻上一歪,闭目养起了神。喜塔腊氏在一旁给丈夫摇着扇子,如意在他身后通着头,翠芽则默默捶腿,龚内春不觉舒服的呼了口气。
等到几个媳妇子抬来一张小饭桌,小丫头们也把饭菜送上,羊肉归芪汤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间屋子里,龚内春只觉腹鸣如鼓,虽然浑身疲乏,却也强自睁开眼睛,坐起身,轻轻吹了吹微烫的汤水,便一口将一整碗汤尽数喝了。
喜塔腊氏看得脸都绷不住了,知道丈夫在宴席上必是没有吃好,赶紧命人再备几道菜送上。等灶上烹好,便送来了一碟虾皮炒豌豆芽、一碟糟鸡、一碗煨火腿,一碗虾爆鳝面,喜塔腊氏尤嫌不足,龚内春却摆摆手,爽朗一笑:“这已经很好了,不必再添了。”
龚内春饿得狠了,就着一盘子米面饽饽,便把桌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吃过饭,已是临近子时,但夫妻俩仍未歇息。夫妻俩聊了些今日的事务,喜塔腊氏又把今日曹家遣人来支应的事,说笑间便告诉了龚内春。
龚内春也不觉如何,曹寅的为人素来妥帖周到,他与自己虽不算亲近,到底有些交情,因此只淡淡道:“曹家虽没了曹玺,曹寅却依旧圣眷优渥。想来等如今的江宁织造升迁,必是由其接任,你与他家亲近些也无妨。”
喜塔腊氏叹了口气,笑道:“我自知晓,我虽与曹家的没见过,但想来她也算出自大家,想来也是个好相处的。”
龚内春打了个哈欠,喜塔腊氏也生了困意,命人熄了灯,便睡下了,倒也一夜好眠。
***
天刚蒙蒙亮,宝娴在清晨的蝉鸣声中清醒,拨弄纱帐的窸窣动静,似乎惊醒了秀荷,她听到动静,便赶忙从脚踏上爬起来点了灯,端来温水让她啜了几口。
昨日里,因着旅途劳顿,宝娴几乎一觉睡到天亮,因此现在早已恢复了精气神,但看着秀荷眼下的青黑,知道她昨日着实劳累了,心中不忍,便笑道:“姐姐,额娘已说了今日不必请安,既如此,姐姐再歇会儿也无碍的。”
秀荷脸一红,轻轻点点头,也不多言,给宝娴掩好被角,又看着她闭了目,这才在脚踏上躺下,不多时,宝娴便听到了秀荷睡熟了的声音。
宝娴神思清明,看着床顶的雕纹花饰,眼神不自觉闪了闪。她从小跟着喜塔腊氏,出入王府宫廷,虽未细学过如何鉴赏古玩,眼界到底不同往日,只略一打量,便觉这屋里只这架床的价值已是不凡。
宝娴睡得这架彩檐拔步床,以五种天然颜料着色,颜色鲜明,纯净光润,两侧采用镂空雕花,雕饰着各色漆花花卉,寓意吉祥,工艺奢繁,尤其似乎是新制的床,还沁着股怡人的木香,虽比起古董床,少了些岁月的积淀,但这样的干净物件,也让宝娴对这架床更生了几分心爱。
宝娴透过浅碧色小猫扑蝶纱帐,看着床对面五步远的地方,摆着一架描金嵌银螺钿花卉屏风,床尾处摆着嵌五彩螺钿盆架,而其余物什摆件,虽透过纱帐只能影影绰绰地能看上一小部分,却也看出房舍布置处处精美,铺陈处处贵气,着实让人心惊。
思绪万千间,天色已然大亮,秀荷也悄悄起身指挥人继续收拾屋舍,动作虽轻,却也不时有磕碰的动静,宝娴见此,便起身梳洗了。
吃过早点,宝娴东瞧瞧细看看,忽的发现今儿一早都没看到王妈妈,好奇地和秀荷问起,才得知王妈妈耐不住江宁的气候,已是病倒了,原想去探望下,却被秀荷一脸惊讶的劝阻了,只说会将话带到,别的却也是寸步不让。让宝娴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小身板,讪讪地叹了口气。
而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倒把秀荷逗得心里一乐。她眉眼弯弯地半蹲下身,对着噘着嘴的宝娴轻声哄道:“太太那里大约也收拾的差不离了,不若咱们去正院走走,顺道也带您看看四周的景色?”
宝娴心中哀怨的叹了口气,但还是正直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