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本就多雨露,秀荷只刚走了片刻,就下起了霏霏细雨。
总督府后宅一片慌乱,仆妇们惊叫着收起晒晾的衣裳被褥,在空气中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喧嚣。显然刚从京里来到此地的人们,都还没有适应江宁这潮湿燥热又多变的气候。
屋里,宝娴看着屋里的小丫环们拾掇着屋子,即使年纪比她还小的桃叶,干起活来手脚也极麻利,但偶尔和她视线对碰,都会一脸敬畏的低下头,不觉微微一叹。
听着雨声,宝娴放下书卷,托着腮静静聆听着雨珠滴滴答答的悦耳声音,嘴角也带了甜美的笑意。
忽的听到一声瓷器碰撞的叮当声,才见个小丫头一脸怯生生地端起茶壶倒了盏茶,小心翼翼的上前,欲要给宝娴递茶。宝娴摆摆手,见她欲要退后,想了想叫住了她,又招了几个丫环上前问话。
宝娴打量着自己屋里的几个女孩子,她们说是小丫环,却大多比她年岁大些,因为被嬷嬷们管束极严,少了些合乎年纪的天真,更多的是畏惧,但毕竟年纪还小,见宝娴一直笑着,也小松了口气。
宝娴于是问了些她们的情况,得知几个丫环虽看着不打眼,实际上都是伯爵府中有些脸面的管事家的女儿,暗叹一声喜塔腊氏的慈母之心,才笑着问柳枝道:“咱们屋里的东西看起来生得很,怎么我都没见过?”
宝娴说的是芷兰院各处的精巧摆设,毕竟虽说伯爵府也是满洲勋贵,家资富饶,但自己屋里的摆设日日见着,哪里会不眼熟?如今摆在明面上的这些物什却与自家的风格大相径庭。
柳枝毕竟年纪还小,不知世情,因此听了问话,顿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绿萼却低着头,脸蛋红红地道:“姑娘,是曹家太太帮着收拾的。”
宝娴见回答的是绿萼,略略一诧,歪着头好奇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绿萼脸蛋更红,看着周围小姐妹们刺过来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定下神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柔顺,轻声道:“听说,前面那位大人走的匆忙,离开后府里看着很是不像话。曹大人得知后,亲自来这里看了一回,回去不久曹家的家下仆役们就来了府里,帮着收拾起来。等到咱们快到江宁时,曹太太又带着人帮着增置了些摆设,尤其是六爷和姑娘的屋子,拾掇的最是好看。”
宝娴先是惊诧于绿萼的聪敏,但在听清她的言语中的意味后,还是不由暗暗诧异于曹寅的圆滑周到。
曹家此时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璀璨时刻,虽不及十数载后的一门数福晋的尊荣,但因着康熙的信任,在江宁堪称权势滔天。而曹寅能够先表示出善意,在阿玛龚内春地位还未稳固之时,也算是一种助力了。
这些名贵摆设、珍玩器皿看着奢侈,实则在曹家看来也不算什么。虽说看着有些扎眼,但曹家一向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自家的底蕴也不凡,在江宁这片沃土,但也不必很担忧。
宝娴心念一转,放下心来,倒也更添了几分闲情逸致,笑着与女孩子们聊起天来。本就年纪相差不大,这时代的女孩又大多早熟,因此倒是颇有话聊,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正说着话,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伴随着几声嬷嬷们热情的招呼声,秀荷擦着略显潮湿的鬓角,有些匆忙的进了屋。
秀荷见屋内气氛祥和,先是面上一松,但是转而脸皮抽动两下,又忍不住有些恼火,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冷冷对着几个小丫头呵斥道:“姑娘都渴了没看到?让你们照顾姑娘,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几个小丫头都是一抖。
秀荷对着绿萼哼了一声,绿萼打了个冷战,赶忙端了一盏香茶递给宝娴。见宝娴接了,才讪讪退到了后面低下了头。
秀荷却是又对着几个丫头,一脸正色道:“你们年岁也不小了,都是十岁的大姑娘了,也该懂点眉眼高低了。姑娘虽小,却也是主子,即使说话,也要时时注意姑娘,哪有姑娘想喝水你们都没发现的?”
几个小丫头脸窘得通红,低着头拧着手帕子,小声认着错。
秀荷一挥手,让他们出去到小厅候着了。她扭过头对着正用有些惊异的目光盯着她的宝娴笑了笑:“姑娘,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说着她有些羞涩的理理发间的绢花,微笑道:“知道姑娘心善,但有些事还是要教给她们的,这才是真正的为他们好。”
宝娴怔怔的点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茫然,秀荷怜爱的摸摸她的头,拿起小圆桌上的团扇轻轻地给宝娴扇起风来。
宝娴慢慢闭上眼睛,俗话说,看破不说破,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来,毕竟秀荷跟了自己那么多年,悉心照顾,情分和别人自然不一样,适当地保持沉默,这也是一种智慧。
睡了约有半个时辰,宝娴醒来就去了书房练字。
书房的布置极美。一幅墨竹图高高悬于墙上,窗上卷着湘妃竹帘,绣兰屏风立在当地,小几上的碧玉香炉虽未焚香,亦是清新雅致。尤其窗外幽篁鲜花数丛,以及紫藤花架上卷曲缠绕的藤蔓,在雨后更是青翠鲜嫩,更凸显出此处环境的不俗。
宝娴微微赞叹,目光环视至书架,略略皱了皱眉。
写着大字,宝娴的心境很是平和,不由露出了一个微笑。一篇抄写完,侍立在一旁的绿萼讨好的道:“姑娘今天写的似乎特别顺呢?”
宝娴笑道:“能感觉到吗?我也觉得很顺呢。”她把芙蓉石镇纸拿开,欣赏了一番,还是摇摇头,觉得字迹还是太幼稚了,需要多多练习才是。于是又提起笔,认真的描摹起来。
全神贯注时时间转瞬即逝,宝娴正要翻书时,忽而听到秀荷道:“姑娘,歇歇吧,巳时了。”
宝娴手指微颤,把笔放到青玉三鹅笔架上,抬头对着秀荷笑了笑。
见秀荷拿了帕子给她擦手按摩,宝娴退了一步,摇摇头走到窗边,看着小院里的芳花碧树,心情更为愉悦,又想起王妈妈的身体,忽的问道:“姐姐去看了王妈妈,她如今可好些了么?”
秀荷低头为宝娴擦拭额上的汗,柔声道:“妈妈听我说姑娘盼着她赶紧好起来,眼眶都湿了,直说姑娘长大了懂事了呢!还让我劝姑娘不必挂心于她,她本就只是热的狠了,如今身子已是好的差不多了,想是再过几日就能上差了。”
宝娴点点头,开心的道:“这可是好,不过还是让妈妈好好调养才是呢。”
秀荷见姑娘满面含笑,于是道:“时辰已经不早了,饭菜已经备好了,姑娘不如尝尝这里厨子的手艺?”
宝娴自是笑着应了,心里却也抱了些小小的期待。
丫环们摆好饭,宝娴循着香气坐到桌前。
清朝作为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封建政权,即使继承了前明的制度、礼仪,在饮食上却永远比不过汉族在饮食上数千年的造诣。而伯爵府,虽说供应充足,府里的厨子在喜塔腊氏的精心□□下也算是难得的好手,尤其熏鱼烤肉着实是把好手,但却并不擅精烹细制,只算是一般水准,这让宝娴也只能是在内心默默哀叹不已了。
不过自从知道阿玛要来江宁做官,宝娴的心一直活蹦乱跳。
她穿越前的父母,是在人才引进政策下,相遇结合的夫妇,因此作为独女的宝娴,自是被他们捧在手心细细呵护。当然,因为性格和地域的不同,这种宠溺也在她的父母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曾经有一年,宝娴的外婆动了个手术,徐妈妈自是要前去照料,但又放不下女儿和丈夫,临走时拉拉杂杂给徐爸爸留了好几张单子,才泪水涟涟的回了家乡。
谁知徐妈妈一走,父女俩就解放了天性。一个开始不肯去上补习班,每日里和小伙伴们疯跑;一个也没事提溜着个小酒没事儿呷上两口,不时哼着小曲儿去棋牌室里杀上两回。
不过好在徐奶奶看不过眼,跟着住了过来,盯紧了两父女,父女俩才算是勉强收敛了。
但在平日吃饭上,徐爸爸却是坚决不愿意让徐奶奶动手,平日里都是从饭店里打包饭菜,什么京酱肉丝、熏鸡熏鸭酱鹅、八珍豆腐,早饭的煎饼果子、豆腐脑配油条、炸虾火烧、酱肉烧饼,吃得两父女的体重直线飙升。
当徐妈妈回家时,还未洗去满身风霜,便看到一个又黑又胖的丫头在自家楼前玩耍,一开始不在意,可走到近前却是久久不能回神,恨恨的足足追杀了像座肉山的徐爸爸足足一周,夫妻才和好了。
但宝娴的日子却不大好过。
她正在青春期,之前瘦小的身形像极了徐妈妈,脾胃却随了徐爸爸的北方胃,浓油赤酱的口味是她的最爱,但每日里吃着徐妈妈特制的养生健康减肥食谱,还是让她那段时日,过得极为郁闷。
但在穿越后,宝娴虽然依旧喜爱北方菜色,但在前世徐妈妈十数年的熏陶下,还是对南方的清淡滋味生出了一丝怀念。而如今来到繁华富庶的江宁古城,能够品尝些地道菜色,也让宝娴心中颇为复杂和欢喜。
欣然落座,宝娴故作淡然的打量着桌上的菜肴,只看摆盘配色,就觉赏心悦目。
丫环仆妇们依次退下,只留秀荷在旁布菜,宝娴拣了一朵栀子花,好奇的打量一番,才送入口中,只一细嚼,就觉清淡鲜香,还带着淡淡花香,味道极为爽口。
品尝着栀子花独特的滋味,宝娴咬着筷子,睁大了眼眸。
黄花梨束腰方桌上错落有序的摆放着菜肴汤羹,盛在花纹别致的白瓷盘中。一小碟儿栀子花嫩炒鲜笋、一小碟儿芙蓉豆腐、一小碟儿茭白炒鸡、一小碟儿鲜切盐水鸭、一小碟儿蒸刀鱼、一小碟儿拌什锦菜、一小盅菊花脑蛋汤,摆在桌上显得精致又秀气。
宝娴吃着如此原汁原味的菜肴,不由想起了前世妈妈的叮咛,眼圈儿忽的红了。她抿抿唇,小口小口的吃着菜,险些热泪盈眶。
直吃到最后,宝娴才在秀荷的劝阻下,依依不舍的放了筷子。
因着宝娴一顿饭吃的格外香甜,她落了筷也不敢再坐下,故□□花的在院子里转悠了小一刻儿,宝娴才松口气,回了屋,坐下喝起了茶。
然后在微酸的山楂消食茶中,宝娴看了一眼秀荷含笑的眉眼,立时羞红了脸。
秀荷抿嘴笑笑,不去看宝娴烧红的耳根,故作不见的道:“说来江宁的夏天可真是难捱,天儿热的骇人,姑娘还是躺下歇歇罢?”
宝娴拍拍脸,嘟着嘴摇摇头,轻轻道:“不了,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呐。”说着轻轻下榻,穿过小厅,绕过屏风,走进书房,聚精会神的读起了书。
不多时,宝娴忽而听到外面一阵儿清脆的鸟叫声,她有些惊讶的望向窗外,却只看见一张满是坏笑的小脸正对着自己。宝娴睁大了眼睛,喊道:“六哥!”
富灵阿大笑着朝宝娴招手,一边叫着:“妹妹快出来,你看这是什么?”
宝娴跑出屋子,看见富灵阿正在廊下懒洋洋地逗弄着几只鸟儿,看见妹妹凑近自己,眼睛一亮:“妹妹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宝娴瞧着倒也稀奇,于是欣喜道:“喜欢,谢谢哥哥。”
富灵阿却摇摇头,道:“妹妹谢错人了,是额娘让拿给妹妹玩的。”
见宝娴可爱的吐吐舌头,富灵阿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心里满是自得,觉得自己妹妹就是比别人家的可爱,讨人喜欢,于是道:“今天我跟着先生读书,先生和我说江宁有好多好玩的地方,等过几日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宝娴听了大喜,眼珠子一转,笑道道:“那可是好,哥哥可不许忘了。”
富灵阿嘴角一翘,表情有些骄傲的道:“那当然。”说着折了一根枝条递给宝娴,看她逗弄着其中一只鹦鹉,睁着大大的眼睛,心里忍不住就有了笑意。
宝娴心情很好的摸摸一只小鹦鹉身上嫩黄的羽毛,看着鹦鹉的可爱的小红脸蛋,取来蛋黄喂了小鹦鹉半个,看着它吃得香甜,吃完后不时梳理羽毛,时不时还叫上两声的机灵模样儿,心中暗暗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养过一只鹦鹉,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