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了江宁,不仅丈夫有权有势,儿女孝顺乖巧,远在北京的两个年长的儿子在御前也是颇受看重,眼看前途一片光明,喜塔腊氏也是越发从容。
喜塔腊氏虽觉喜事连连,却到底是经过事的,有些城府。察觉到府里下人们有些躁动,喜塔腊氏倒也更警醒了几分。她将那些偷奸耍滑的小人打的打,罚的罚,将府中上下都整顿了一番,才算是将将满意了。
但府里的气氛也未免显得有些压抑,就连往日有些碎嘴的仆妇们,都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喜塔腊氏在江宁也颇学了几手管家之道,管起家来越发张弛有度,如今既然府里的下人都很乖顺,便也手一松,赏了府里下人一个月的赏钱。
于是府里流传的喜塔腊氏管家苛刻的言论顿时消匿于无形,下人们都笑开了花,称赞太太性情宽和,体恤下人,是个讲规矩的慈和人。
喜塔腊氏听着府里的歌功颂德,嘴角一翘,避了人偷偷指点女儿道:“我年轻时待下人是很有些严苛的,一个不顺心就是非打即骂。如今年岁大了,才觉出当年的稚嫩来。”
喜塔腊氏握着女儿柔若无骨的小手,满意的道:“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比刚入关时,言行无忌,如今是越发重视规矩体面了。”她说着轻蔑一笑,“重视规矩体面倒也罢了,从上到下都讲究个女子的品性了。”
喜塔腊氏放下女儿的手,柔柔的替她理理鬓角的碎发,才怜爱的道:“我的女儿生的这样标致,日后的前程自是无忧。可有了好人家,管家可不能让人觉得你厉害。你厉害了,名声上便有些不大好听了。”
喜塔腊氏说着随手从果匣里拣了颗樱桃脯,嚼嚼吞了下去,才道:“这点你小婶倒是个有本事的人,既将门户管的紧紧的,又让人满嘴里只有夸奖的。你素来颇得她喜欢,她又没个正经孩子,等咱们回了京,你多陪陪她才是。”
说着见女儿有些不知所措,她又失笑道:“瞧我和你说了些什么?你还小呢!”说着揽住女儿的肩膀,疼爱的问起女儿如今的学业来。
宝娴露出了一个可爱的抿嘴笑,甜甜的道:“如今在与温夫人学四书,夫人道我进度很快呐。”
喜塔腊氏并不擅长文墨,所以只是大概询问一二,就想了想又道:“咱们满人家的女儿素来也不大讲究这个,你既喜欢就学罢,不过平日里也不许落下国语和骑射,免得回京让人笑话。”
宝娴也不是真的六岁小女孩,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也乖巧的应了,但她的心里不免有些复杂。
这时代几乎不把仆人当人看,尤其是签了死契的下人,更是主人家非打即骂的对象。喜塔腊氏听说年轻时性子很是厉害,一手鞭子在娘家也是赫赫有名。
如今她年岁大了,性子才软和了些。加上宝娴并不喜欢这种封建毒瘤,因此虽没有明着阻止,却也是常常替一些犯了小错的下人开脱,一来二去倒在府里得了个好名声,真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宝娴同时也觉得十分快活,她生活的这个时代,与在现代时了解的并不同。清朝初年对满族女子的压迫并不严重,甚至十分宽容。
此时未婚的满族少女身份贵重,在旗人社会中地位极高。因着民族传统,满族的女性地位远远高于汉人女子,即使后来结婚离家,满族女子在娘家,仍然保留着较高的地位和话语权。
但满族女子能得到地位和话语权,更多的原因是来自于‘选秀’。
爱新觉罗家为维持其血统,下令满族女子在十三岁至十七岁年龄间必须参与选秀,选中者或充实皇帝的后宫,或是为皇室子孙拴婚,而那些未经选秀的少女则只能再选。而选秀三年一次,只有落选的秀女才能自嫁。
正是因着“选秀”,满族人家都更重视女孩了。因为一旦选中,女孩就一飞冲天,成为”贵人“,整个家族都能因此受惠。
比如孝康章佟皇后的族人,身为当今康熙皇帝的娘家亲人,无论做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皇上也都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不肯轻易损伤母家体面。有着佟氏一门的显贵在前,无论是不是世勋大族,都脑袋削尖了想挤进紫禁城去,只不过最是无情帝王家,出头的不多罢了。
喜塔腊氏笑着道:“好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会像石家那样教女孩子,但你读书规矩也要上点儿心,这些都对你将来是有好处的。”
宝娴听了很是懂事的应了。
石家虽属汉军正白旗,却是地道满人,但被封进汉军旗后,连续几代汉俗浸染,在管教女儿上也是学着汉人家庭教养,斯文娴静得让人一见就为之惊叹。宝娴极小的时候曾见过那位石姑娘,不过八岁就一举一动都端庄有礼,让人忍不住叹息果然不愧是未来的太子妃。
正说着,春燕悄悄进来禀告道:“太太,曹太太给您回帖了。”说着见喜塔腊氏轻轻招手,便乖巧的把手里的描金梅红蜡笺双手捧了送给喜塔腊氏。
喜塔腊氏接过只略一打量便放下了,幽幽的叹了口气。
宝娴看了却很有几分好奇,毕竟是额娘亲自下帖,请曹家太太到府里品茶的,怎的烦躁的叹气呢。
看着宝娴眼带好奇,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喜塔腊氏笑着掐掐女儿水嫩的脸颊,转移了话题。
宝娴见状,顺着喜塔腊氏的话应了声,斯斯文文的捧起茶盏,小口小口啜饮着。
喜塔腊氏看着女儿文雅的举止,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抹笑,说话时的嗓音也更温和了:“过几日我请了曹家太太来家里吃酒赏花,她们家少不得要带了自家姑娘前来,你既是主家也要招待好客人,不可怠慢了。”
看着女儿略有些皱眉,她又笑道:“你才多大,如今不过帮着招待些姑娘,结交些手帕交罢了。你身边的王妈妈和春花春红都是经过事的,若有不决,只问她们就是了。”
宝娴微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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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就是宴请的日子,此时天气已经渐凉,但比起京里的气候还是更让人舒服。
这日喜塔腊氏早早就打扮脂光粉艳,珠光宝气。但喜塔腊氏想了想,又去了几样精巧钗环,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件不那么繁复的,才看着镜子里平添了几分温和的自已微微一笑。
喜塔腊氏本就不是个蠢人,与李氏虽说是相处的不差,更多还是因着曹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不低,不然喜塔腊氏怎么与一个包衣的妻子平等相交?但既然已经与其相交,她也想做的更好看些。
于是虽是设宴款待曹太太,却并没有打扮的过于贵重,反而为了表现与曹家颇有亲近之意,穿的反而有些家常意味。
果然李氏见了喜塔腊氏的装扮,先是一怔,缓过神来说话也更添了几分亲热。
两人寒暄一阵儿,又唤了女孩们互相见礼。
宝娴虽然来江宁已经有数月,但对两位曹家姑娘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几次随着喜塔腊氏待客都不曾得见,直到这次喜塔腊氏宴请曹家女眷,才终于得以见到他们家的两位千金。
虽然写出惊世巨著的曹雪芹还未出生,但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对曹家颇感兴趣,宝娴偷偷打量着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就有些微微的赞叹。
虽说只是草草寒暄,但宝娴也觉察出两个女孩自小饱读诗书,年纪小小就谈吐极为不俗,是个玻璃心肝的伶俐人。
大姑娘淑敏今年九岁,却已经与其继母李氏的嫡亲侄子定下婚约。而二姑娘淑安今年不过六岁,和宝娴同龄,正是活泼开朗的年纪,却瞧着病恹恹的,很是不爱说话。
她们生的纤弱,再加上似乎常年生病,瞧着身形也颇为瘦弱。但小姐妹俩虽生的柔弱,眉宇间却颇有几分丽色,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
喜塔腊氏和李氏就开始聊起最近看过的戏,吃过的茶和点心,如今京里流行和江宁这边流行的衣料首饰云云。
喜塔腊氏与李氏一向相投,俩人说起话也是其乐融融。李氏说话风趣,俏皮话张嘴就来,不仅喜塔腊氏喜欢她,就连宝娴也听得兴致盎然,颇感有趣。
但宝娴偶然间瞥见看着坐在李氏下手的曹家二姑娘不自觉的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的模样,就忍不住暗暗称奇。
宝娴端起茶碗轻轻抿着,垂眸想起喜塔腊氏给自己科普的关于曹家的二三事。
曹寅曹大人今年已经三十有余,第一任妻子顾氏在生了两个女儿后,便一直体弱多病,不几年便去了。而继妻李氏,也就是与喜塔腊氏交谈甚欢的这位女子,是如今的苏州织造李煦的堂妹。
曹李两家同为康熙心腹,又因有着姻亲和利益关系,两家联合在一起,在江南可谓一手遮天,声势显赫,就连龚内春也要拉拢他们两家。
然而曹寅虽有皇上的宠信和权势,但在儿女缘分上却欠缺了些,虽娶了两任妻子,却至今膝下只有两个病弱的女儿。没有儿子的他,对生的聪慧机灵的富灵阿很是喜欢,若不是有着诸多桎梏,他怕是连把女儿嫁给富灵阿的心都有了。
两位曹姑娘都是曹寅的第一任妻子顾氏留下来的女儿,又是嫡出,因此很讨康熙的乳母孙氏的喜欢。孙氏心疼两个孙女年幼逝母,便亲自将其抚养。
在她的教育下,两位姑娘虽与继母李氏有些不合,却到底因着教养维持着和谐。
想到这里,宝娴不由感叹,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并非完全的考据党,进行了私设,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