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塔腊氏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动作频频,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两个孩子的身体,因此虽然对这事仍悬在心头,但面上仍是一派主母风范。
一日两顿的补药,喝的两兄妹面有菜色,执手相看泪眼,却也阻止不了喜塔腊氏的慈母之心,于是两兄妹也只得泪眼朦胧的忍了。
每日喝着七日一换方子的补药,宝娴和富灵阿的院落几乎戒严,除了几个贴身婢女和仆妇,两兄妹几乎再不见外人,就连课业也停了大半,只让两个孩子好生补养,免得耗费心神,反生出变故来。
冬去春来,春离夏回,两兄妹足有小半年都不得出府,但这段时间的补养非常显著,不仅残存的几分病弱之气尽数褪去,个头也往上窜了不少,身上的痘痕也消了大半,只留些浅淡的印子。
自种痘归来,宝娴与父母兄长越发亲近,摒去了那些隔阂,渐渐投入了平凡而又幸福的日常。
这日雨水渐收,宝娴下了课,回芷兰院时路过玫瑰园,见此时花开得正艳,唤来丫环拿来剪子,剪了几支放到一只乳白长颈瓶里,换了衣裳,才去了正院。
刚至正院,翠芽就掀开帘子,一脸笑意的迎上来施礼问安,低声说了几句话,才退了几步,春红瞥瞥宝娴,见自家姑娘不动声色,于是对着翠芽笑着道谢,就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地带着众人跟在宝娴身后进了正房。
一路穿梭进了正厅,就见喜塔腊氏正与下手恭谨坐着的妇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在听到通报声后,喜塔腊氏笑着对女儿招手,唤她前来见礼。
那妇人穿着富贵不俗,虽说年岁不小,气度倒也还算雍容,容貌生的有些平凡,但一身肌肤白净如雪,倒也平添几分姿色。
那妇人听喜塔腊氏客气的表示要女儿过来见礼,哪敢小觑,赶忙起身避开。
喜塔腊氏本就只是客套话,那妇人不过江南盐商楚亮臣之妻楚赵氏,若真个受了自家闺女的全礼才是没有眼色,因此倒也只是淡淡的嗔了赵氏几句就罢了。
赵氏也是处事圆滑之人,不然也坐不稳盐商巨头的正妻地位,一见面就言笑晏晏的送上了两匣子首饰作为见面礼,见宝娴也只做寻常,笑着谢过了却不见动容,心中微微一诧,又笑着捧起喜塔腊氏有福气,女儿小小年纪就懂得孝顺母亲。
赵氏笑意盈盈地拉着宝娴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作出一副惊诧姿态道:“这位便是总督家的千金!唉哟哟,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竟再没瞧见过姑娘这样的品貌,尤其这通身的气派,竟像足了太太十分呐!”说着就是好一阵儿夸奖。
喜塔腊氏听了翘了翘唇角,对那妇人假意叹气道:“她也就是气度和我有那么几分相似,容貌却是像足了她阿玛,也不知将来又会如何?”
赵氏见总督千金进屋后,原本面容整肃的总督夫人,顿时冰雪消融,一派慈母风范,心中暗暗打了几个转,默默将其地位又抬高了一些,只觉自己原先备的见面礼有些拿不出手,又听喜塔腊氏暗自夸耀的话语,更是心中一动。
小姑娘容貌俊俏又生的肖父,显然在府中备受宠爱,如此赵氏更多了几分算计。
赵氏赶忙以丝帕掩口,又惊又羡的望望喜塔腊氏,惊叹道:“民妇曾听老人家说,闺女像父亲是有大福气的征兆,没想到姑娘竟也是这般!”说着称赞的话,玉手一动,迅速将腕上的一对玉镯摘下,用绢帕包了,送至宝娴手中。
宝娴原就听得脸庞微热,有些尴尬,极欲掩面奔逃,只是强自忍耐母亲和这位赵太太的夸奖抿唇微笑,但看赵氏明明已经送了不薄的见面礼,却又将腕子上的一对名贵的黄玉镯递给自己,还是红着脸推拒了。
赵氏本有些心疼,但见宝娴婉拒,更是坚定的打开绢帕,将镯子给她戴上,见那镯子挂在腕间显得空荡荡的,还笑着道:“如今姑娘还小,再大些戴着更标致呐!”
喜塔腊氏偏头瞥向那黄玉镯,见其通体为美妙的蒸栗色,细腻如凝脂,显然是上品黄玉中的上品。况且镯子本身的玉质,就堪称价值连城,加之其做工之精巧,显然亦是出自大家之手,因此即使再瞧不上楚赵氏的出身,她也不得不赞叹其手笔了。
楚亮臣本人极好风雅,家中藏书颇丰,是此时著名的藏书家、收藏家。而且急公好义,扶危救弱,在当地极有名气,颇有古时孟尝君的风范。
但即使楚氏重才好士,却到底是盐商巨富之家,头上也有盐商巨头赵氏压制。两家摩擦频频,如今已是势如水火,楚氏如今拿捏住了赵氏的错处,自然要发作了。
不过喜塔腊氏嗤笑一声,赵家也是自己找死。
虽说盐商巨头名头不小,亦有财富千万,却到底是暴发户,在此时极受鄙夷。赵氏却似乎是被吹捧的晕了头,不仅挥霍无度,而且专横跋扈,横行不法,在扬州的名声极差,又与如今的漕运总督马世济屡见不合,早已经被众位大人所孤立排斥,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毕竟虽说马世济因着在任上屡次失仪,已是逐渐失了圣宠,但到底是由皇帝亲命的漕运总督,统管全国漕运事务,即使将要离任,却也不是一个在风中飘摇的盐商巨头所能动摇其官威的,如今看楚家已经找上门来,就知道赵氏之毁已是势不可挡了。
思及此,喜塔腊氏也转圜了神色,待赵氏和气了不少。
赵氏下了血本,终于得了总督夫人的善意,立时笑眯了眼,本来因着失了镯子的心痛也尽数消去,喜意盈满心头,只道回府必然能得丈夫赞誉。
宝娴虽不明了其中玄妙,但看着两个妇人面上相似却若有不同的笑意,也察觉出几分微妙,微微垂眸束手而立,不再推拒。
喜塔腊氏原先虽也富有心机,但在京城时更多的是满洲女郎直来直去的爽利劲儿,但她只刚来了江宁不到一年,说话行事的手段就大有进步,平日的嚣张气焰也大为收敛。偶尔宝娴跟着喜塔腊氏待客,都看出了她的手段越发精巧圆滑了。
喜塔腊氏和赵氏聊着天,一扫宝娴进门前的冷淡气氛,好似极为亲近的样子。喜塔腊氏还笑着让上了甜品,一同尝尝这江宁的特色珍肴。
赵氏客套的奉承着,看的喜塔腊氏失笑不已,与她聊起天来更添了几分热络。赵氏更是投桃报李,或深或浅的说了不少江宁官员间的阴私隐秘之事,气氛更是和谐。
又过了两盏茶时间,赵氏极有眼色的告辞归家,喜塔腊氏也不挽留,只客气了两句就罢了。
送走楚赵氏,喜塔腊氏歪在雕着狮子滚绣球缠枝花的罗汉榻上,喜塔腊氏打发走了丫环,细细打量了宝娴鬓角处淡淡的痘印,又掀开宝娴的衣袖和襟口查看,略略皱了皱眉。
宝娴脸蛋微红的埋进母亲怀里,害羞的哼哼叽叽。
喜塔腊氏看着女儿撒娇,拍了拍宝娴的小屁股,笑道:“这孩子,羞什么!你身上额娘哪里没见过?”宝娴捂着屁股,嘟了嘟嘴,蹭着喜塔腊氏的衣襟,拨弄着精致的珠粒盘扣,逗得喜塔腊氏又是一笑。
母女俩腻乎了好一会儿感觉越发精神,起来梳洗后,坐到床边喝起茶来。
喜塔腊氏随手拈起禀帖,看着大红蜡笺上一笔精致文秀的簪花小楷,略略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了,只见前几页的礼单就觉心惊不已,看到最后一页的几样保养秘方,更是心荡神驰,良久才合上礼单,揉着太阳穴惊叹不已。
宝娴看着母亲一脸的惊叹,有些好奇楚家到底送了什么珍宝,让喜塔腊氏这样的顶级贵妇也是一脸的赞叹,但她也懂事的不去偷瞧,只对着春红使了个眼色。
春红和春花蹲身一礼,捧着两只木匣和玉镯上前,走到距离喜塔腊氏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高高举起。
喜塔腊氏看着两只螺钿描漆匣里的各色珠翠玉佩,以及用绢帕包着的黄玉镯,浅淡一笑,摆摆手,对着宝娴和王妈妈道:“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你就拿着玩罢,不过那对玉镯倒也不俗,就让王妈妈先收着罢,等你年岁大些再戴罢。”
王妈妈躬身一礼,顺从地接过玉镯,退后不语。
宝娴笑笑,乖巧的谢过母亲,心里却在连连皱眉,暗道这是收受贿赂,不应该手下的,只是看着母亲一脸的平常自在,却是说不出口。
东侧间里,十来个金灿灿的佛手用宣德暗花白盘摆在几案,满室清香,经久不散。
今日龚内春和富灵阿去巡抚家赴宴,母女俩也就吃得随意些,吩咐丫环备了一桌茶果席,就着四样儿冷荤、四样儿糕饼、两道儿蜜饯干果,将一壶玫瑰酒喝了个干净。
喝到后来,宝娴只喝了两小杯酒,就晕陶陶的,喜塔腊氏的眸子却越发晶亮,面不改色的又从窖里取了一壶,喝净了才算尽兴。不过玫瑰花酒本就度数不高,宝娴洗了把脸,就醒了神,将之前的不快尽数忘却了。
母女俩将沾了酒气的衣裳换下,重新梳妆打扮。宝娴看着喜塔腊氏梳妆台上用牛角梳压着的一张方子,隐隐看到龙脑、麝香、鸡骨香、阴干的花瓣等词,宝娴便猜到估计是保养秘方之流。
喜塔腊氏见女儿好奇,只笑道:“你如今用这些还早呢,将来额娘会给你备好。”然后就叫南花将这张方子装进了一只大红描金海棠花匣里,才牵着宝娴的手回了东侧间说话。
刚坐定,趁着窗外的日光,喜塔腊氏打量着女儿穿着的一身清爽装扮,看的笑意极浓,轻轻颔首道:“我原还觉着汉人的衣裳不若咱们的旗装齐整,如今瞧着倒也不错。尤其苏绣针法精致活泼,图案花样繁多,我瞧着我姑娘穿着倒比她们还好看。”
宝娴听着母亲调笑自己,害羞的微微垂眸,小手也不觉搓揉起了手中丝帕,本就犹带两分酒气的脸蛋,更是倏地升起了一抹红晕,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娇俏可爱。
喜塔腊氏看着眼前乖巧可爱的女儿,虽然觉得少了股满洲女郎的泼辣劲儿,但想起额娘来信时,提起如今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亦是在满洲女郎中少见的温柔娴淑的类型,想来这便是康熙选儿媳妇的标准罢!
一念至此,喜塔腊氏心下大定,看着甜美可人的女儿,目光也是越发柔软,笑嘻嘻的打量着女儿娇羞的模样,乐开了花。
屋里侍候的丫环仆妇,也极有眼色的说着俏皮话,逗得宝娴捂着脸,更是笑得灿烂,暗暗笑道自家姑娘即使再少年老成,也还是个小孩子,听见调笑还是会羞涩呐!
作者有话要说:一环接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