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雨后初晴,吃罢饭,两夫妻就坐到花厅上赏花乘凉。
喜塔腊氏此时却气鼓鼓的,抱怨着富灵阿刚吃了饭就出去跑马,还带着他亲妹子胡闹,听得龚内春连连犯咳,只得上前劝慰。
喜塔腊氏虽然骄傲些,在丈夫面前也收敛了锋芒,只略劝了几句,就甜蜜的转圜了神色,温柔贤惠地听着龚内春说着近来在署衙里的事务,随手拈起一颗玫瑰松子糖含笑地尝着。
龚内春看着妻子娇媚慵懒的模样,略怔了怔,良久才醒过神,脸一烧,假做无事的将之前抄录的公文递给喜塔腊氏。
夫妻一体,龚内春平日也常将邸报拿回后宅给喜塔腊氏,夫妻间也时常交流,偶尔喜塔腊氏看出其中隐晦,总能给他一些启发,毕竟有时喜塔腊氏的眼光更加独到。
喜塔腊氏唤来丫环打水洗手,擦净手,才郑重接过公文。
略去其余繁文缛节,直达关键,看的喜塔腊氏就是一怔。
二十七年五月初四日,就礼部题请旌表山西省的烈妇荆氏之事,圣上下了口谕。
夫死而殉,日者数禁。今见京师和各省,殉葬者尚众。人命至为重大,而殉者令人恻然。夫寿夭者,只能如此,何为此而自殒妇身!轻生从死,反常之事。如因此而更加旌表,则殉死者益多,有何益处?此后,王以下乃至普通百姓,妇女从夫而死事,永行禁止。
喜塔腊氏深吸口气,轻声问道:“事态竟如此严重,连皇上也下诏意图平息这股殉葬的风潮?”
她放下手中抄录的公文,心中颇觉酸涩,她虽是满人,却更是个女子,对于汉人的一些阴鸷风潮,如今女子的悲苦经历,不免有些齿冷。
龚内春呷了一口六安茶,捏捏鼻梁,他虽是征战沙场惯了的人,也不免对汉人妇孺如今的惨状可怜不已。但他到底心思清明,对于汉人间的殉葬风潮日盛的来由也了解的一清二楚,虽有汉人士大夫迂腐的缘故,却也与清廷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
毕竟从小就学习“忠臣无二主、烈女无二夫”的读书人,顺理成章地会维护满洲清廷的统治。龚内春自小就享受着满人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资源,也只能对着这些维护统治的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纳了。
但他到底良心未失,因此见了皇上下的这道公文,龚内春也是颇为崇敬:“皇上开明仁慈,体贴民情,想来此令一出,民间妇孺必然感激不已。”
喜塔腊氏也不是个愚笨的,她本就出生贵族之家,平日里与皇室宗亲也是来往甚多,哪里不知道这里的道理。只是她虽然冷血骄纵,但身为女子,对于汉人女子的遭遇,也不免有些心有戚戚焉。
虽同情之意愈浓,可喜塔腊氏到底不是普通的后宅妇人,见识自是不凡,虽可怜汉人女子的悲剧生活,但这些对她到底遥远,见丈夫也是有些感伤,于是笑道:“这是自然,皇上可是古今罕有的圣明之君。”
龚内春微微颔首,随手取了一块点缀着桂花蜜的栗子羊羹送入口中,颇为满足的吃了两三块,才笑着对喜塔腊氏道:“这羊羹甜淡适中,滋味香浓,咱们府上的厨子手艺越发进益了!”
喜塔腊氏抿嘴一笑,也拈起一块用帕子捧了细细尝着,笑道:“是宝姐儿的先生温夫人送的改良后的方子,没想到老爷舌头竟这般灵,一下子就尝出来了呐。”
龚内春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见妻子泪痕尤未干,已经转怒为喜,指着妻子微红的眼眶,调笑道:“说来太太真是越发心软了,这才没说几句话,眼都肿起来了。”
喜塔腊氏听了,气的对着丈夫冷哼一声,就摇曳生姿的回了卧房,只留龚内春暗暗苦笑不迭。
坐到梳妆台前,将镜袱揭开,喜塔腊氏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见自己唇脂褪了色,眼睑处也泛起了桃花,鬓发也略有些松脱,暗啐了一口。
身边的春燕素来是个妆扮的好手,只用一把细篦就替喜塔腊氏梳了个漂亮的发型,随后打开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取出粉盒和胭脂盒,手脚轻快的很快将喜塔腊氏的面上及鬓发打理妥帖。
喜塔腊氏抿抿唇,瞧着菱花水晶镜中自己妆容清淡,只眉眼处略略加长,虽失了些年轻时的鲜嫩,但白皙的肌肤却又给自己平添了一股慵懒的迷人之美,比起往日的盛装也不遑多让,红唇轻扬,暗暗赞叹一声楚赵氏的保养秘方果然不俗。
换上新制的夏裳,喜塔腊氏清清爽爽地从卧房出来,见丈夫立时放下手中的汝瓷茶盏,挑了挑眉。
龚内春打量着妻子难得着装素雅。一件浅碧色竖领小袄,一条葱绿地妆花纱制凤尾裙,色彩搭配浓淡适中,尤其从银扣处连至背后的玉兰花绣纹,更为这身素雅的袄裙增添了许多亮色,显得格外雅致。
妆容亦是不落俗,乌油油的长发为了搭配衣衫梳成了柔媚的堕马髻,鬓边斜插三只碧玉簪,额间带着碧玉珠银箍儿,那娇艳绝伦的俏脸也在这份温雅的装扮下,显出了几分少见的娴静,美的不落俗套。
龚内春看着喜塔腊氏梳妆一新,眼睛霎时亮了:“太太,今儿的装扮瞧着就清爽,不过这衣裳瞧着好似是汉人衣裳?”
喜塔腊氏语笑嫣然地嗔了龚内春一眼,笑道:“就是汉人的衣裙,虽比咱们满人衣裳少了些大气,却也有几分趣味,就叫针线上胡乱做了。”
龚内春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随意地摆摆手:“你既喜欢,就多做些留着换洗好了。”嘴角邪邪一笑,龚内春望着妻子高耸白腻的胸脯,低哑道:“听说汉女都会穿肚兜,却不知太太如今身上穿着什么?”
喜塔腊氏脸一红,原本略带羞涩的神情中带了些妩媚,面溢春花,轻啐了他一口,腰肢轻摇,捏着帕子掩着嘴角的笑容,回了卧房。龚内春看看身边丫环们羞怯的低头敛目,略带些难为情地摸摸鼻子,露出了年少时风流浪荡的笑意跟了上去。
***
初冬将至,凉风瑟瑟吹拂,在竹叶飞舞间更沁出几分寒意。
谁知这日天都黑了,也不见龚内春回府,喜塔腊氏本端着架势耐心等候,见到月上柳梢头也不禁生出了几分纠结和忧虑。
打发人出府去打探,见连传话的小厮也迟迟不见回来,喜塔腊氏红唇深抿,面容冷硬,捏着碧玉手钏的手指也是不见丝毫血色。
往日龚内春也常晚归,但他素来心细,每次都会打发人回来报信,谁知今日蹊跷,直到酉时也不见丝毫消息。
两兄妹往日都很调皮,但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都收敛了往日的跳脱,惴惴不安的低头不语。
直到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八下,龚内春才在一片欢腾声中,带着疲倦和兴奋回来。
喜塔腊氏一脸欣喜的迎了上去,见丈夫面上尤带喜色,尤其一双黑眸熠熠生辉,显然并非出了坏事,心下一松,赶紧吩咐丫环来打水洗脸。
龚内春用帕子擦擦脸,看看母子三人都眼带疑问,却也只是笑笑扯开话题:“还是快快上饭吧,我这么晚才回来都饿坏了罢!”
喜塔腊氏也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见此也笑道:“是了,快上饭罢。”说到最后,对着身边丫环点点头。
吃过饭,两兄妹懂事的退下。夫妻俩回屋后,遣退众人,喜塔腊氏沉不住气,急急地问道:“老爷,到底出了何事?这满洲城中如何也戒严了?”
龚内春一脸的暗喜,轻咳一声,努力平复此时心情,笑道:“说来可真是个好事儿,明年正月皇上会来巡幸江南呐!”
喜塔腊氏眼睛瞪得老大,龚内春看着妻子失了庄重的样子,暗暗好笑,握着妻子的肩膀,微笑颔首。
喜塔腊氏拉着丈夫的手,急促的问:“可是确实了?”
龚内春笑道:“是,是圣上给我的密信中所写,岂会有假。”
喜塔腊氏听得双手合十,连声念佛,喜得不能自已,龚内春也是一脸的意气风发。
两江总督虽是优缺,却到底离京城太过遥远,龚内春虽有心镀一层金,却也不想失了圣心。尤其两江总督辖域范围极大,总有力不能及之处,因此也是危机与权势的艰难博弈。
喜塔腊氏暗道虽说龚内春为政持大体,有惠於民,但到底朝廷待满蒙勋贵不算宽容,一本《王公处分条例》让无数王孙贵族为之胆寒,自家来了江宁后,到底也不算清白,不免又有些不安。
龚内春却似乎也有所察觉,拍拍妻子的手,意味深长道:“皇上圣明高照,无所不知,太太不必多想了。”
喜塔腊氏微微颔首,嘘了口气,忽的略一沉吟,低声唤道:“老爷。”
龚内春正在琢磨着如何迎驾,听到妻子语气古怪的呼唤自己,抬头一望就见妻子凤眼圆睁,一双明眸乌黑发亮,似是蕴含着万颗星光,不由就是一怔。
喜塔腊氏扬唇轻笑,语重心长地道:“明年皇上南巡,不知老爷可有什么章程?”
龚内春却是一脸的茫然,思虑良久还是不明所以。喜塔腊氏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前朝的事情,从不见她主动询问,今日却有些不寻常。
喜塔腊氏见龚内春一副迷惘模样,气的简直要跺脚,叹口气,嗔怪的瞪了丈夫一眼,才轻声提醒道:“咱们家女儿?”
龚内春眼中精光闪烁,嘴角一翘,笑道:“夫人说的极是,此事正可好生谋划谋划。”
喜塔腊氏连连点头,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的笑眯了眼。
窗外,一轮明月显得格外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求收藏求包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