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说过,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唐菲一点点挪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死?”青衣人静默片刻,道,“你说的不错,她是死了。”
当年的骆雁书是无相剑宫的四宫主,如今这个失了面目,只能龟缩在万丈崖底的孤魂野鬼,又是谁呢?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乾元山了。”青衣人道,“跟我说说,外界……是怎么评价她的?”
“晚辈对这些过往恩怨不太了解,只是听人零星提起过一嘴……”唐菲斟酌着用词,犹疑道,“据说,这位骆前辈是‘魔心佛骨’慕容昙座下第四位弟子,因为天资不甚出众,所以在门中并不受到重视,她……她抢了那部传说中的琅嬛元典,功体大成之后,已在修真界难有敌手……可她不知怎么,竟入了魔,对着正道修士大开杀戒,最后被正道除名,被围剿而亡……”
这名声,自然是不可能好得了的。
青衣人□□涂面,已经很难看清神情上的细微区别,可唐菲还是能察觉到这位大佬的情绪骤然变了。
“你若真有心拜入我门下,便不要张口闭口直呼师祖的名讳!”
这人真的是骆雁书?
唐菲拜倒在地,也顾不得龇牙咧嘴了,忙把大佬的粗腿抱好。
“晚辈知错!晚辈知错!”
她急不可耐道:“承蒙前辈不弃,晚辈愿意拜入门下,求您收我为徒!”
先前以为这位救了自己的大佬是个男的,此时借着洞口的一线天光分辨,别的不说,唐菲已然看出,她分明没有喉结!
骆雁书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羲皇宗内诸多弟子,我独独要救你呢?”
这人顺势往洞前的石笋上一坐,意味深长的眼神递来,虽是红粉涂面,音色呕哑难听,却令唐菲莫名觉得,此处不是什么无名山洞,而是泰山之巅,眼前之人便是那登坛受禅的帝王。
“我想不出……”她自嘲道,“像我这样出身、资质都拿不出手,甚至还错过了修炼窗口期,连引气入体的资格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受到前辈的青睐呢?”
骆雁书不耐烦了:“收起你那副自怨自艾的腔调!我剑宫弟子,各个都是傲上悯下、眼高于顶的强者,没有你这样三句话离不开自贬的人,若是这个毛病改不掉,我也不必收你了。”
“是……”唐菲脸色讪讪的,倏而又想起来,正经了神色,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更不卑不亢。
“你既入我门下,便是无相剑宫的弟子,我当与你约法三章。”骆雁书沉声道,“做不到这三点,你我便没有做师徒的缘分了。”
唐菲没意见,只有听着。
“一者,以后说话有个忌讳,如直呼师祖名号这类大不敬之举不可再犯!”
“二者,改掉你畏首畏尾的毛病,无相剑宫的弟子从来傲岸难近,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你万不可堕了剑宫的声名!”
“三者,作为本座唯一的传人,本座说什么你做什么,不得有任何忤逆!”
骆雁书目光削来:“你可能做到么?”
性命都是人家救的,不然自己现在早就摔成齑粉了!
只要能活命,能修炼,有什么做不到的?
唐菲一狠心,一咬牙,道:“能!师尊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忤逆!”
骆雁书振袖而起,一张诡异的红粉面上现出狷狂的笑意,她眼波流转,只见眼前这个小东西战战兢兢地跪在干草上,极力做出镇静的模样。
只不过微颤的身躯,抖得额角的冷汗滴落不止,脖颈倔强地抬着,似乎不愿意显出身体深处的软弱来。
尽管色厉内荏,倒也不差了。
有剑宫弟子那个“今日我不是你的对手,来日你必不是我的对手”那股自持的劲儿了。
骆雁书伸指一点,气劲隔空打在唐菲肩前的穴道上,震得她立时头昏眼花,再度晕了过去。
这次醒来,她便觉得伤势缓解,连烧亦退了下去,整个人松弛不少。
骆雁书青衣花脸,侧躺在丈余高的石笋上,脑袋歪着,一手支颐,一手掂着块山石,百无聊赖地玩抛接游戏,腻烦了,就随手丢开,再找一块新的。
“醒了?”见唐菲出洞,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下一瞬,被她一手接住,原本该抛向空中的石块陡然变了轨迹,斜斜地向唐菲打来!
唐菲来不及发愣,已被那石块打中右足。
骆雁书对着这只呆头鹌鹑“啧”了一声,还真是一点基础都没有!
唐菲压抑住惶恐的冲动,恭恭敬敬地拱手,对这位大佬道:“前辈,我已无法引气入体,此生怕是与武道无缘了。不过羲皇宗的李宗主曾建议我,可以往阵法和医术上发展,我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方向……”
哪知骆雁书完全不把这一番良言放在眼里,只是嗤笑:“他说什么你信什么?那你拜我为师做什么?你拜他去啊!”
唐菲脸皮够厚,已经开始不去理会这位大佬话中的阴阳怪气,专门注意她的弦外之音了。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自己也有机会以武入道?
未等唐菲把这股惊讶的情绪化为实质的喜悦,骆雁书已溢出一丝冷笑,眼神目空一切:“无相剑宫,连名字里都带个剑字,门下弟子不学剑,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更何况我此生未曾收徒,你便是我唯一的传人,不学沧浪剑诀,不学濯英神赋,不学我的琅嬛元典,跑去学机关术和医术?那花神谷更适合你!”
啊这。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
“去,那边扎马步去!”
在骆雁书颇为不耐的目光催促下,唐菲磨磨蹭蹭地找了块空地。
开步,屈膝,两手握拳平举,开始扎起了马步。
只不过坚持了一小会儿,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女大学生就已经开始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身体素质废物是一方面,她坠崖至今,还滴水未进,要不是傅沉鱼没得低血糖,这会儿她又该两眼发昏了。
唐菲没有注意到,她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模样,落入一旁的骆雁书眼底时,她那一贯不可一世的神情已然变了。
那句无可奈何的自嘲,那副自怨自艾的腔调,是现在的骆雁书最厌恶的,也是曾经的她最真实的自我写照。
出身?
所谓的无相剑宫四宫主,出身就很好么?
也不过一介农女罢了。
师尊……是师尊不拘一格,念她误入无妄峰,结下了一丝渺茫的仙缘,才愿意收她入门……
而资质……更是不必再提了。
在师兄师姐们一力擎天,尚可支撑师门荣光时,那个生活在剑宫荫庇下的骆雁书还不如现在这个唐菲呢!
一切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她模糊地想。
大概是在那个人身陨之后吧。
那个永远伫立于众人身前,为剑宫,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她不在之后,一切都变样了。
当其他人试图扛起她曾经背负的责任时,才恍然顿悟,原来这世间的风雨,是这么冷,这么无情啊。
世人都说,六妹颃之是最像师尊的,不,骆雁书不这么想……那个人才是最像的。
永远傲岸难近,凛如霜雪,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高悬于孤天,供所有人仰望。
彼时的她,只配站在那个人身后接受保护。
可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骆雁书看不惯唐菲那副窝囊样,去河里给她叉了条鱼,开膛破肚之后,直接架在火上烤,什么调味料都没洒。
那滋味儿,难说有多好吃。
唐菲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忍着恶心,把整条鱼狼吞虎咽地扫干净了。
吃完这难得的一餐后,继续扎马步。
骆雁书对这扎得稀烂的马步更看不惯,旋身自躺着的石笋顶部飘了下来。
脚下在唐菲的右足内侧一勾,步伐霎时远了一段距离。
“开胸。”
绕着她走了一圈。
“松肩。”
“抬臂。”骆雁书面目严肃,“沉肘。”
涉及到正统的教学内容,哪怕只是最基础的扎马步,这位武学宗师便不再有任何或玩笑或嘲弄的语气,只有一视同仁的冷静与沉着。
“咽喉后收。”
唐菲于是收紧了脖子,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前倾的动作。
这些对普通人而言无关痛痒的体态,若出现在习武之人身上,则是致命的。
若唐菲学不会咽喉后收,那么一旦与人交手,很可能会被人袭击这处命脉!
坠崖的前三天,除了睡和吃,唐菲便是在骆雁书的眼皮子底下扎马步。
她积攒了一肚子的牢骚,只是不敢发。
比如这是个修真/世界,她不能引气入体,就算被训练成个武侠高手,那不还是要被那些修仙的降维打击吗?
从第四天开始,唐菲扎马步稍微像点样子以后,她的便宜师尊又在这个基础上,给她增加了一项。
就像现在这样,先扎马步,然后侧身举腿平衡,只以单腿支撑全身的重量,并维持另一条腿水平静止。
根据大佬的说法,等她能够做到这一步时,就会开始在她脚上负重。
妈耶!
“你要是嫌累,可以放弃。”大佬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
于是唐菲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大佬捏扁搓圆。
这个过程是异常痛苦的,唐菲为了让自己坚持得更久些,总是顶着一身的汗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想些别的。
比如,她失踪这么久了,青鹿崖上有没有人注意到呢?
李荻呢,他会发觉她这个小侍女不见了么?
如果她真的就这么摔死了,那个叫石磊的内门弟子,恐怕不会受到丝毫处罚吧。
呵,这就是修真界的弱肉强食啊。
只要能拥有自保之力,眼前的艰辛算什么呢?
总比连命都没了要强吧?
唐菲咬着牙坚持,任由全身汗如雨下,即便是受折磨,她也宁愿受大佬的这份折磨,而不愿意受那些小人的折辱!
“很有志气嘛。”旁观的骆雁书不为所动。
坠崖的第七天,唐菲忽然被告知,今天不必再练了。
一瞬间,她以为大佬终于回心转意,决定不再用武侠世界的办法训练她,要教给她某些修仙法门了。
哪知大佬似乎是洞悉了她的想法,冷嘲道:“你觉得我之前让你练的东西,都是浪费时间?”
想是这么想的,可不敢这么承认。
唐菲连忙闭嘴。
大佬懒得跟她计较,只道:“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她老老实实道:“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记得就好!”
话落,骆雁书五指成爪,一把抓住唐菲后心,甚至不需要借力,直接拔地而起!
身子凌空虚化成影,只这一瞬,便已腾跃至半空。
唐菲还在懵逼,便感觉周身一重,直直地坠向了脚下的大地!
卧槽——
大佬把她扔了下去!
这是把没经历完的坠崖过程再体验一遍吗?
如果注定要死,干嘛多此一举?
救命救命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