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车帘子打开,先下来一个小婢,再下来一个俏生生的女娘。
谢冰柔这一路风尘仆仆,为赶路方便,衣衫也穿得素净。可入了京城,她也稍作梳洗,换了一套浅褐敷彩曲裾长孺,亦是愈增秀美。
这养在姜家女娘,竟是这么个美人儿胚子。
秦玉纨微微一怔,如此姿容,倒将谢家几个年轻女娘比下来。等秦玉纨回过神来,便心忖这五娘子也不知晓是什么性情。
谢冰柔下了车,便见过大夫人温蓉。
温蓉眼眶微红,说了句可算回家了,便抽出帕子拭泪。
谢冰柔亦似是动了情,双眼微微发润。
然后谢冰柔也见过了秦玉纨。
秦玉纨已有些年岁,虽保养得宜,也不免生出几根白发。面对长她二十多岁得秦玉纨,谢冰柔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落落大方唤道:“见过兄嫂。”
这称呼没什么不对,秦玉纨却生出了一些别扭,毕竟是谢云昭的女儿在唤自己兄嫂。
秦玉纨略怔了怔,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举止有些拘谨,显得不够大方。
温蓉这个大夫人情绪上已经缓过劲儿来,便领着谢冰柔见过家中女眷。谢氏有若干分出去的枝桠,而留在京城的谢氏族人,便是由谢氏长房一脉管束,就像是一颗树木的主杆。而留居于京城的谢氏族人,自然皆受长房管束。
谢冰柔来时也打听过,大夫人温蓉性子虽然拘谨了些,但一应行事尚算公道。
她也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婉兰,两人年龄相若,今年皆十七。沈婉兰长于谢氏,受温蓉教导,故而也是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通身的气派不俗,难怪京中上下对她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冰柔留意到她今日衣衫清素,和自己盛装打扮截然不同。沈婉兰这么样装束,和几个谢家的未嫁女娘站在一道,便并不显眼。她仿佛是刻意让了自己一头,免得喧宾夺主。今日之主角,显然是自己这位千里迢迢川中归来的五娘子。
再者沈婉兰虽衣衫素净,可也不是素到底,那衣襟与衣摆也用浅色丝线绣了淡竹与白梅。这打扮只是低调,也并不是卖惨。
谢冰柔略略看了两眼,便觉得沈婉兰是个玲珑心肝,不露山水,极善用心。
至于她那十三岁的亲妹妹谢青缇,如今还是一颗小豆芽菜。她这个年纪正尴尬着,虽然已经不是小女孩的样子,可还未彻底舒展抽条的身躯尚显干瘪。见礼时,谢冰柔听出谢青缇正值变声期,嗓音也有些别扭。
谢冰柔认真端详她时,谢青缇却瞪了她一眼,仿佛有些生气。
谢冰柔瞧在眼里,也只觉得有些好笑。
姐妹二人相差四岁,这乃是因为何穗君当年小产过的缘故。故而何穗君再怀时便回京养胎,也将第二个女儿留在了京城。
谢冰柔也跟大夫人提及自己行李:“有一箱是衣衫首饰,其余的都是父亲母亲生前搜罗的书籍,只盼能寻个妥帖处安置。”
这个时代,书籍是极其珍贵的存在。
纸已经发明,但制作工艺却并未成熟,产出的纸易碎、易浸,既不适合书写,也不适合保存。竹简虽然笨重,却能更好的保存,故而仍广泛应用。知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仍然是极奢侈的东西。
民间识字率不高,朝廷一开始甚至很难找到足够的官员。
达官贵人写字、作画,会在绢帛之上挥毫,又或者用一种蚕丝制成的纸。而这些都造价高昂,并不适合在民间流通。
高等教育仍然是在贵族间流通,而藏书多寡更是一个家族底蕴的体现。
温蓉面颊之上也浮起了一丝笑容,感慨似说道:“五娘子归来,真是了结我谢氏一桩遗憾之事。”
程妪的来信曾让温柔这位谢家大夫人忧心忡忡,也生恐谢氏血脉明珠蒙尘。
可今日一见,五娘子仪态从容,也知晓轻重,十分合意。
程妪在一旁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犯嘀咕。
自己之前在巴东郡初见五娘子,何尝不是觉得五娘子为人极好?
所谓人不可貌相,大夫人只怕是大意了。
秦玉纨心尖儿也不由得浮起了一点酸意,她以为谢云昭故去后,就不会有这样感觉了。可方才谢冰柔却言及父亲母亲在川中搜罗了这些书籍。谢云昭和何穗君倒是志趣相投,成婚几载也恩爱如初,何穗君也不怕吃苦,陪着谢云昭到处走。
早死的谢云昭好似有着贵族子弟应该具有的全部美德。
而如今,谢冰柔将这些书籍带回来,彰显出清贵之气。
还有就是,今日特意跟随谢冰柔前来的裴妍君——
秦玉纨小心翼翼瞥了裴妍君一眼,又不敢太过于着痕迹。她看了一眼后,便别过头去。
秦玉纨当然认得这位裴家女娘,知晓她是裴元感的爱女。裴元感是当朝卫尉,子女虽多,最宠的女儿却只有这一个,那便是裴妍君。
谢济怀求上进,意欲在裴大人手下谋职,可裴元感也并不是那么好巴结。他回来给秦玉纨提及仕途之事,也提点母亲最好是结交一下裴家女眷,也替他拉些交情。
可裴妍君虽不至于对她甩脸子,却对她这位亭阳侯夫人没什么兴趣,秦玉纨也碰了几次软钉子。
温蓉还对此颇有微词,觉得秦玉纨这样市侩的举动会有损谢家名声。
但现在裴妍君却跟谢冰柔有说有笑。
裴妍君说是路上撞见谢冰柔,又得了谢冰柔照拂,所以随行一道,甚至陪谢冰柔回府。在秦玉纨的记忆里,这个裴家女娘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
秦玉纨本来想瞧瞧这姜家养大的五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品格,此刻却悄悄扯紧了手帕。
谢云昭的长女似乎跟死去的谢云昭一样,总是容易讨人喜欢。
遥想当初,京中也有许多权贵子弟跟谢云昭来往,甚至举荐了谢云昭为郡守。
而自己呢?她夫君是个不善应酬绝了仕途之念的,儿子济怀向上结交,却也是处处碰壁。
秦玉纨深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自己那些个晦暗的心思。
温蓉和声说道:“拂雪阁已经替你收拾出来,里面宽大,再置几个书架放书也是不难。”
谢冰柔正欲道谢,一旁却有个变声期的尖沙嗓音响起:“婉兰阿姊刻意让出拂雪阁,不就是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我家阿姊一回来,便逼得她要搬出拂雪阁?”
谢青缇此话一出,现在本来和乐融融的气氛也为之一僵。
秦玉纨唇角暗暗翘了翘。
温蓉见有外客在此,她这个谢家大夫人也顿觉面上无光。旁人私底下议论也还罢了,但温蓉没想到谢青缇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话扯在明处!
谢青缇可能以为这是所谓的真性情,可传出去哪里好听?别人会觉得,婉兰跟冰柔果然撕了起来。不是让人议论沈婉兰鸠占鹊巢心机深沉,就是让人议论谢冰柔不知感恩不顾念救命之恩。
在温蓉看来,谢冰柔如今也被这句话逼得进退两难,仍旧住入拂雪阁岂不是显得果真如传言般咄咄逼人?便算是推拒,也会使得旁人觉得谢家有不和。
更何况还有裴妍君这个外客在。
温蓉心思微凝,脑内流转许多念头,想着如何开解。
可谢冰柔却脱口而出:“那莫非要搬去偏僻之处,好好的拂雪阁不住,以此彰显处境之凄惨,品格之谦和?”
裴妍君听得忍不住笑了,然后伸袖掩唇。谢家的五娘子果真有些意思,她倒是喜欢谢冰柔的这个回答。裴妍君向来不喜卖惨叫屈人前博同情的手段,倒不是嫌这手段腌臜,而是不喜委屈了自己,只不过为博别人口中一个好名声。
就如一些刻意求名之辈,本没有什么淡然的心性,却偏偏跑去山野淡泊以明志,无非是故意做作,哗众取宠。
但裴妍君也知晓,人前必要的姿态总是该有。谢冰柔也不是自己,这有些话自己说说也罢了,谢冰柔又跟沈婉兰关系如此之微妙。这样所谓真性情的话,倘若传出去,便会被人议论谢冰柔无情无义。
谢冰柔当然还有别的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