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苇云淡风轻跟着周芦,不动声色观察着报社。
里面吵吵闹闹,桌案上埋头写作的,走廊里大声争执的……形态各异。
周芦蹙眉,觉得周苇的反应太过平淡,这可是报社耶!当初她好不容易说服周霖,才谋得一个职位,要知道在报社工作的女人寥寥无几!她妹妹怎么如此波澜不惊,一点都不觉得好奇?
“周芦,你来了。”
埋头写作的小伙子抬起头腼腆一笑,在走廊里争执的两人双双压低声音。
周芦对他们的反应很受用,她温柔一笑,“同志们,早上好呀。”
然后拉过周苇的手,笑着说:“这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周苇,今天过来学习。”
“哦,是你妹妹呀。”有人拉着长音笑着说。
“学习?学什么呀?”写作的小伙子讽刺一笑,报社工作这么多,周芦的妹妹瞎凑什么热闹?她是会分析文章还是会撰写稿件啊?看样子,她分明是嫉妒姐姐在报社工作,心中忿忿不平所以死缠烂打过来的吧!
想着想着,他站起来,正色道:“周苇同志,资料编发室缺人手,你去那吧。”
此话一出,好些人低声笑了起来,这一招太损了!报社哪里有资料编发室呀!不过挨着茶水房的一间小仓库,里面全是陈年的报纸,灰尘都能煮一个月的伙食了。
周芦心中一笑,她对于这个安排很满意。
自从她知道周苇会骑马后,心中非常不高兴,她都不会骑,她妹妹凭什么会骑?
“妹妹,你要是不愿意去资料编发室,我,我可以把我的工位让给你。”周芦一副委屈的模样。
这下周围的男同志们都攥紧了拳头,周苇欺姐太甚!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样对待周芦,可想而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周芦有多凄惨!
可事实是周苇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
周苇无语一笑,她不想跟周苇玩这些小把戏了,淡淡道:“不用了,工作是工作,亲情是亲情,不能混为一谈。我知道你心疼我被你同事欺负,想要帮助我,但是我不想耽误报社的工作进程。”
周芦脸色一变,周苇什么意思?斥责她不重视工作?她突然想起了周霖的交代,在报社里没有父女关系,只有上下级关系!
“苇苇说的对,工作和感情是两回事,她是来学习的,又不是来玩耍的。”周霖从办公室里出来。
其他人看副主任发话,立马闭嘴,老老实实去干活。
周芦喏喏回道:“是,爸,哦不,周主任。”
周苇径直走向小仓库,脸上没有丝毫不满情绪,想她上辈子进入机关,起点在开水房。
起点低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丧失了上进心。
门一打开,立马尘土满天飞,她皱了皱眉。周苇一直有洁癖,小时候十分严重,后来长大,对脏东西的忍耐力逐渐增强,或者说表情管理能力提高了——对待不洁的物品,虽然心中恶心,但是脸上看不出来。
但现在,她不想踏进去。
好在周霖让卫生员过来打扫干净了。卫生员不是真卫生员,是个临时工。
临时工叫刘城,是个瘦猴子。口罩挂在脸上晃晃荡荡,等全部打扫完,他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好了。”
周苇朝刘城一笑,“谢谢。”
刘城连连摆手,嘴里的“没事儿”才说了一个字,里间就有人喊他。
“刘城,给我倒杯水。”
刘城眼中怒气一闪而过,而后微笑回道:“来了来了。”
周苇瞧得清楚,刘城倒是能屈能伸。
小仓库北墙和东墙上一排书架,上面堆着各种资料。周苇快速浏览完,从中抽选了几个重要的。
屋中间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周苇坐下,开始翻阅资料。
上辈子从在开水房开始,她就学会了挖掘信息,即如何在有限的空间,有限的时间,有限的人,有限的物中获得最大内容,最大资讯,最大信息。
报社资料犹如雪崩,上级的,下级的,抄的抄,改的改,分析的分析。周苇一目十行,大脑进行复杂有序的分类规整,很快便理清了报社种种。
从成立之初到现在的发展,报社四平八稳运行,四五年来,没有什么功绩,也没有什么错误。
周苇把资料放回原处,这种状态不好不坏,中庸之道嘛。
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一年前的学术资料竟然束之高阁,周苇笑了笑,心道报社没有一点警觉性。她细细浏览,不放过一个细节,默默在心里推演了一遍事情始末。
报纸和政治密不可分,周苇在一张一张资料里,察觉出了阴谋。
官场数年,这种敏锐性似乎浸入骨髓,只需一个政策,一个文件,她就能顺藤摸瓜发现真相。但这种真相不是广而告之的,而是明确大局和锁定方向的。
时势造英雄,历史的进程,时代的脉络,只可顺应而不可违背。正如孙老先生说的——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周苇以二十八岁的年纪成为部长,除了因为个人能力和本领过硬以外,她还因为善于揣摩领导意思,经常得到重用,尔后顺势而为扶摇直上。
她如老僧入定,脑海里放电影一般把大大小小的事件按顺序过了一遍,无论是宣传部,还是《人报》,中间可有不少小人作祟。
门口冒出一个头,是之前埋头写作的小伙子,他三七分头型,眼睛灵活转动。看见周苇认真翻阅资料,他噗嗤一笑毫不收敛笑了,嘲笑表情呼之欲出。
三七分回去后跟人说道:“周苇同志在好好学习呢!大家不要打搅她!”
这话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要知道小仓库里全是些没用的资料,乱七八糟,没有一点规律,农业的、工业的;天上的,地下的;男人,女人……反正啥也有,啥也没有用处。
说实话,他们都看不下去。所以三七分说完后,他们根本不信,觉得周苇是装样子!
周芦躲在后面,幸灾乐祸,她妹妹这辈子永远赶不上她!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周苇推开了仓库的门。
他们一愣,莫不是周苇听见他们的话恼羞成怒了?
众人望向周苇,只见她眼神清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威严之气,叫人不敢与之直视。
三七分不甘示弱,直愣愣盯着周苇,可惜,很快被周苇眼里的冷意吓得铩羽而归。
众人目光之下,周苇曲起食指,叩响了周霖办公室的门。
周霖并不知道是谁,头也不抬说:“进。”
周芦紧皱眉头,她爸最讨厌工作的时候被人打搅了,有一次她肚子疼,想借用办公室一用,结果周霖大发雷霆。自此后,她再不敢工作时间找周霖了。
周霖正在对比研究两份报纸,《人报》和《解放报》。
《人报》作为报纸届的老大哥开始向《解放报》“低三下四”,周霖揉额,他一周前给在京市人报社工作的朋友寄了一封信件,除了表示想念之意外,还想打听现在的情况。谁让上面风吹草动,下面人仰马翻呢!
周霖向来谨慎,尤其是在做重要决策前,更是小心万分,要知道四面八方都是坑,一个粗心大意,那就万劫不复牢里住了!
他抬起头,睁大眼睛,周苇敲门做什么?她不是在仓库学习吗?
周苇关上门,把众人的眼睛和耳朵隔绝在外,接着把手里的报纸放到周霖书桌上。
三七分懊恼自己被吓,所以待门关上后,他嘲笑道:“我看周苇同志学不下去了,打算回家呢!”
众人一听,有可能。
办公室内,周霖脸色阴沉下来,刚想发火,就听见周苇说:“你看完这份报纸后就明白了。”
周霖诧异,明白什么?现在的局势?可周苇怎么知道他现在的困惑?即便明白了,一份报纸就能解决了?再说,仓库里面能有什么有用的报纸?左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罢了!
他打开报纸,是八字方针落实情况,一目一段,这有什么用处?都是老黄历了!
三年灾害后,上面经过研究提出八字方针,解决问题,促进生产,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周苇见周霖不耐烦,提醒道:“一线和二线。”
一线和二线?周霖默默琢磨这两个词,上面确实有一线和二线,权力平行。等等,此消彼长,周霖调动脑子里存储的事件,进一步理清思路,发现了看似不可能但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周苇见周霖表情震惊,看样子已经想明白了,她缓缓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上面想要通过人□□动和斗争达到他想要的局面。宣传部只是开始,而现在《人报》被冷落,究其根源,就是没有理解上面的意思。这一旦没有理解,畏手畏脚不说,有时还做出了南辕北辙的决策。”
她顿了顿,“现在定调子的文章全部在《解放报》,所以该怎么做,爸,你应该清楚。”
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肯定的语气,沉静的目光,让周霖有些恍惚,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沉默寡言的女儿吗?
但他来不及思考周苇为什么知道。
事情紧急,周霖从左抽屉里拿出一份文稿,只见上面勾勾划划,原本八百字左右的篇幅压缩到了五六百字。
他立马叫一个沉稳的年轻人进来,“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要修改。”这可是地基呀,真要改了,那不光是饭碗问题了,而是政治立场问题。
年轻人没有问原因,点头称是,拿着报纸就走了。
三七分皱眉头,这份报纸已经印了三分之一了呀!现在重新开始,多浪费资源!但是他不敢问。
等把任务交代下去,周霖才把视线拉回到周苇身上。
周苇笑了笑,“有人说话,爱讲废话,有人说话,简洁明了,有人每时每刻都在讲话,有人关键时刻才会讲话。”
周霖若有所思,不说话不代表着不懂,他突然记起了一位老领导的教导——讲话是一门艺术,什么时间讲,怎么讲,讲什么都有学问。
周苇一个停顿,擦去周霖心头的疑惑,“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无需怀疑。
周霖大惊。
对,他的女儿,怎么可能默默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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