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们被官差押走。
秦倾半月来第三次进了官府。百姓们都觉秦姑娘最近肯定是犯水逆了,实属是倒霉极了。
百姓们惋惜同情,而后散开。
从官府里出来,天已经半黑。
程怀一路跟着。
秦若岁则跟在程怀左右,咬着唇,绞着手帕,显然很是不开心。
正如秦若岁先前所以为,只要有秦倾在的地方,表哥的注意皆都放在人的身上。
果如此。
明明今天是和她一起出来逛街的……
秦若岁想,眼又瞥到了也一直跟着秦倾的少年郎,正是在庙会的时候落了她面子的小公子。
这下心情更不好了。
程怀执意要送秦倾他们回去,秦若岁不想显得自己小气,便没有反对。
秦倾家的破宅子真是偏僻老旧,偏偏还只有一条窄破的小巷子,四人略显拥挤,只能走下两人。
秦若岁立马跑到了程怀身边,抢在入巷子时,和表哥并列到一排。
正当她得意洋洋,抬眼看见了前头并排走的两人。
秦倾正和少年郎说着什么,她眼儿微弯,同人说话时还注意着人的眼,神采斐然,侧面还能看见人的长睫和启合时饱满红润的唇瓣……
里头贝齿整齐。而笑起来,一粒眼下朱痣更是绯色动人。
而那少年郎,刚才还抿紧了唇,眼神暗暗盯着表哥,现在正微侧着头,他高于秦倾半头,微微低垂,似乎是方便倾听人说话。
从后还能看见人侧面利落俊挺的轮廓,清晰颌线,以及转侧时微扬的唇角……
秦若岁:“……”
秦若岁嫉妒秦倾不管同谁一起都能游刃有余,嫉妒那个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全心全意地目光皆在人身上。
秦若岁光顾看和愤愤,脚下忽趔趄了一下,差点摔着时,侧边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扶住。
程怀:“在想什么呢?小心些,摔了你得哭鼻子了。”
秦若岁脸一讪红,嘀咕了一声“才不会”。
程怀大抵是不放心人,后头的路皆都是扶握着人的手腕一起走的。
秦若岁面涨红,心头窃喜而生,刚才一点因少年郎升起的小酸涩也不见了。
到了秦倾家门口。
秦若岁生怕表哥还要进去,这么脏又破的地方,她才不要进去。于是撒娇着说在之前的店铺上落了东西,要赶紧回去取。
好在程怀也并未要进去。
四人站在外头,秦若岁不想表哥和人再寒暄,正吵闹着要走。忽见表哥从袖中拿出了两条红结绳扣。——是他们刚在庙宇附近的小摊买的。
在她的央求撒娇下,表哥才买了一条给她。
程怀:“这是祈福的平安绳,听若岁说,那里的灵验。你和卢伯母一人一条,不求富贵如何,能平平安安便好。”
那红结绳制作精巧,颜色看着也很正然。
秦倾没有推辞,道了谢。
程怀:“我帮你带上。”
秦若岁一边看瞪大了眼——她只知道自己央求了表哥给自己买了一条,并不知道表哥竟然又多买了两条。
而且,那并不是什么平安红绳,那是求姻缘的红绳子!为了骗表哥给自己买,秦若岁才撒谎称是平安结绳的。
看着程怀细心替秦倾扣上锁扣。
秦若岁哑口难言,嗓子像被梗塞住一般。
而另外一边,也同样目睹着两人戴红绳的褚嬴宿,一双朱色薄唇更是抿地紧紧。一双漆黑的眼,更是随之深邃了一分。
他轻抿了一下唇。
想起之前程怀说的堪称掏心窝子的话。
说把秦倾姑娘当做是妹妹——
兄妹之间,相赠一个平安扣,无碍。
而后又觉程怀选择的那条红,分明是比要给秦倾姑娘嫡母的那一条鲜艳得多。
程怀送了平安绳扣后便带秦若岁告辞了。
月牙半朦朦胧胧悬挂,天还不是那么黑,但檐瓦下的灯笼已经亮起。
悬垂清胧的光,扑洒在青石巷子里。
秦倾站在高一阶的台阶上,抬着手腕,正细看那条略显宽大的平安红绳。
她的手腕细而窄,晧白如玉,更加衬得那条红绳扣红得艳丽滴血。
褚嬴宿跟着盯着。
丝毫不知自己的眉蹙得多落寞。
“宿宿。”秦倾忽转了身来,人逆着光,笑容温皎璀璨。红绳扣被垂下的袖子遮掩住,“晚上想吃什么?”
只有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秦倾姑娘才会喊这个独有的称呼。
褚嬴宿听见自己左胸口心脏跳动的声音,鼓动的,雀跃的。
欢快地应:
“秦倾姑娘做的,我都喜欢吃。”
只有他们两人独属的。
那种平安扣算什么——
半柱香后。
褚嬴宿还是觉得红绳扣很碍眼。
秦倾姑娘太白了,如霜胜雪,那么一点红,格外刺眼。
秦倾姑娘抬手,秦倾姑娘递东西,秦倾姑娘挽袖子,秦倾姑娘……
那条无意露出的红绳,总会撞入褚嬴宿的眼。
一顿晚饭。
秦倾并未告知卢氏铺子的事,只是把程怀赠的平安扣拿给了人。
卢氏接下,放在手观摩了会,笑。
“傻孩子,这哪里是什么平安扣,这是姻缘结。”
卢氏常去寺庙,自然对寺庙外的小摊上卖的红绳锁扣等略有耳闻。毕竟都是打着佛祖润泽的幌子在出售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寺庙自己在经营的。
平安扣和姻缘结的样式可是大有不同。
卢氏笑归笑,知道是小辈的心意,还是收进了笼袖中。
褚嬴宿的眼则在听到了“姻缘”二字,震撼了一下。
他望了秦倾一眼。
秦倾正顺着嫡母的目光,看自己手腕的红绳,浅浅一笑,并未摘掉。
卢氏更是笑容可掬,仿佛看穿什么一般,看着秦倾。“程怀也是个好孩子,让他费心思了。”
卢氏误以为程怀是想将姻缘红绳送给秦倾,怕秦倾不收,才借口说是平安扣拿了两条过来。
秦倾只是笑笑,没有接应卢氏的话。
秦佑却像听懂嫡母的话一样。“啊,程哥哥要给我阿姐的相公了吗!”
秦倾曲指,点了下弟弟的额头。“别胡说。”
因晚饭搭伙,褚嬴宿和段弓帮忙秦倾收拾庭院。现在也要回去了。
段弓还在满意今晚秦倾姐做的鲫鱼汤,奶白的汤底,葱蒜点缀,腹香绕味,口齿留香……再吃三碗米饭都行!
没有注意到主子的神色变化。
直到要进门发觉把主子落下了,段弓赶忙回头寻。
然后发现主子正在和秦倾姐在巷子里说话。
两人在台阶上,隔着两个台阶的高度。
段弓立马利索地先行一步进门。
“宿宿,明日程怀约了酒肆,你同我一起去吗?”秦倾跟出来,在褚嬴宿刚要出门时叫住人。
似是没看见前头的段弓。
秦倾笑盈盈地叫着那两字。
站于两个台阶上的人,已经高于褚嬴宿,褚嬴宿抬颌,就能把人的雪容笑姿印在眼底。
秦倾梨花黄的裙摆如风摇曳,一双弯弯浅浅盈着笑意的眼,正一瞬不瞬等着人回答。
褚嬴宿喉结滚动了下。
朱色薄唇动了动。
“秦倾姑娘,为何想我同去?”
她望着褚嬴宿的眼笑盈盈。“我想喝酒,但我应了你不和别人喝酒,有你在,便不算单独和别人喝酒。”
褚嬴宿心跳如麻,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我……我和你去。”
“还有……宿宿,今日多谢你了。”临走,秦倾回头,莞尔一笑。
褚嬴宿心跳如麻,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长见虽然没有到隔壁去。
但他在檐瓦上,时刻关注守护着主子。
卢氏那一番话,包括秦倾留住主子说的那番邀请,他全都听见了。
见主子回来了,长见立马从灰赤色的檐瓦上跳下来。
“主子。”
“嗯?什么事。”
“那是姻缘扣。”长见直说,“秦倾甚至都知道了是姻缘扣,依旧把它戴在手上。她若是只有主子一人,长见定没有意见。但她接受着程怀公子的好,又吊着主子您,长见实在看不下去了。”
褚嬴宿微抿了下唇。不想再听,“你不懂。”
长见:“臣是不知,但也知姻缘二字是什么意思。”
褚嬴宿:“她叫我‘宿宿’了,她还让我陪她去见程怀。秦倾姑娘只叫我一人宿宿,她就没有叫过程怀‘怀怀’!”
长见:“……”
长见不依不饶。“主子怎么知,秦倾姑娘就没有称程怀公子为那两字?”
褚嬴宿:“不可能。程怀说了只当秦倾姑娘是妹妹。”
长见:“主子,是妹妹会送姻缘结吗?”
褚嬴宿:“那是平安扣。秦倾姑娘的嫡母也有一份。”
长见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的,比褚嬴宿大了七八岁,早已经在宫中耳濡目染过不知多少种小手段小伎俩。
长见:“秦倾姑娘对您不清不楚,主子,别怪臣说难听了些,她可曾给过您该有的名分?”
褚嬴宿脸涨红,最后被堵得话无可话,甩袖恼怒进屋。“本王才不需要那些虚衔的东西!”
秦家。
秦二夫人几乎要气翻两眼,晕过去。
一头下人来道,说外头百姓都称道她是活菩萨大善人云云的好话。
另一头心腹来报,说苏家夫人是十分生气,把他们差遣过去送礼赔罪的仆人全赶了出来了。
秦二夫人头脑一涨,一股气憋在心头,落也不是发也不是。又碰上外甥来跟她提给秦倾饭馆修缮的事,外甥表示想交由他一手操办帮忙。
秦二夫人咬紧牙关把血泪吞,面上还得维持着好姨母的笑容,一半对秦倾的遭遇表示心疼讶异,一半又得真心疼地让家仆取银子过来去送钱。
酒肆。
程怀带着秦若岁来时,雅间里秦倾和褚嬴宿已经入座。
似乎是秦倾提起知会了人一声,看见褚嬴宿程怀并不讶异。
桌上已有桂花加米酒酿酱的桂花清酒。还有几盘别样的糕点。
但一行人的注意点都不在酒和糕点上。
秦若岁是自己固执着闹着要来的,正虎视眈眈着秦倾。
程怀则是要和秦倾商量清客来的修缮事项。这也是他们今日约酒肆的要事。
程怀知道秦倾的酒量,也知道人喜欢酒。“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清。”
程怀笑,秦倾抬手斟酒。
秦若岁和褚嬴宿的视线,皆在秦倾抬腕时,露出的那一条精巧漂亮的红绳扣上。
晧腕如雪,红绳刺眼。
一场约。
程怀和秦倾交谈得融洽,旁边两人却坐得直挺挺,心思不在。
秦若岁听得烦闷,想喝酒,却被程怀只给倒一杯,多了就拦了下来。
秦倾倒是没怎么碰酒。尽管是自己喜欢的酒,但因和程怀谈修缮的事太过专注,便也忘了品尝。
于是到了后头,便变成了两个在谈事,一个在玩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只有一个真的在喝酒。
程怀点的确实是清酒。
清冽的,凉醇的,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
——秦倾姑娘喜欢的。
褚嬴宿喝了几杯,还要倒,一只皎白若玉的手伸了过来,正是和程怀浅笑商事的秦倾。
秦倾的手只是在人要拿酒盏的手背上轻轻一按。
像是小猫儿爪划过,带下一浅浅微痒的感觉。
褚嬴宿心头麻住,手背未红,却觉红了一片。
*
从酒肆分别。
褚嬴宿面色如旧,如果不是亲眼见人喝了那么多酒,光看面色和走姿势,没有人会觉得他喝了酒。
秦倾嘴角噙笑,想夸人原来酒量这么好。便看见人忽顿趔了一步,秦倾抬手要扶,人却已经自己又站直了起来。
背依旧挺拔如竹。
但随着人侧眸看来,一双酒香晕染的眼眸却没能遮藏得住,正濯濯盯着她
秦倾笑:“宿宿果然不胜酒力呢。”
小公子的面皮依旧是冷白的调,真奇怪,明明寻常望她一眼脸便会红。喝那么多酒,却不见脸红,倒是一双锐意漂亮的眸子的眼尾正慢慢泛起红意来……
昳丽绝伦。
秦倾头一回见喝酒不上脸,却是从眼尾开始泛红的。
还有点好看。
秦倾不禁多看了几眼。
小公子似乎是真醉了,但似乎是出于防犯的本能,人显然在装着自己没醉。
依旧地走,依旧认真地正常地走,只有在看秦倾的时候,停留过长的目光暴露了自己。毕竟之前,和秦倾对视上一眼,人都会迅速扭开眼看别处。
秦倾忍俊不禁,实在想逗逗人,但又想到人喝醉了,是因为自己。于是压下坏心思,想着这次便让人先休息吧。
这次换褚嬴宿站在了高一阶的台阶上,高了秦倾太多,褚嬴宿不满意了,他想下来,他往前下了个台阶。
恰好秦倾抬了手,想替人拂掉额角垂下的墨发。
褚嬴宿微红的眼一眼便看见了那鲜红的绳扣,似是被定住一般,他看了许久,而后缓缓的,缓缓的,歪侧了下脑袋,低垂下头——
炙热呼吸拂洒在秦倾手腕,秦倾吓了跳,然后发现——
小公子正在企图用牙咬断那红绳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