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珊兰顿住,病中的郑蔚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淡漠严肃,屋里只她二人,胡珊兰觉着这句话该是说她的。可她没回头:
“不敢。”
郑蔚看她赌气的样子:
“采薇是有些小性子,但心肠不坏。你初来乍到,搅了她的心神,她才会失分寸。你就别同她计较了。”
这算是同她解释?可话里话外,还在维护采薇。
胡珊兰就后悔花出去的银子,还不如让他病死算了。郑蔚却又道:
“你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很好闻。”
胡珊兰的脂粉是掺了茉莉花粉,头油也是茉莉头油,她用的少,气味淡,但方才郑蔚与她近身相贴,这味道自然嗅的清楚。胡珊兰顿时红了脸,回头去看,郑蔚已合上眼。
阿瓜在外稍间吃了药,这会儿天色已沉,阿瓜还要在外稍间守夜,防着郑蔚病中需要照顾。但走路都脚步虚浮,胡珊兰只叫冬儿把他撵回西厢,但也不能真就丢个病人在这儿,看来今夜只能她守夜了。
阿瓜见她来守,这才安心。外稍间的小榻还是从前书房的小榻,冬儿将小榻铺了,胡珊兰催促她快些回去歇着。
折腾的时辰不早,她也累了,吹熄蜡烛,只留了寝屋角落一支,她也躺下了,很快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胡珊兰忽就醒了坐起来,仔细辨认,竟是郑蔚的声音,她忙跑进去,看他好好躺在床上,屋里再没别人。
“阿娘,阿娘……”
胡珊兰怔了一下,郑蔚这是烧糊涂了,做梦了?她迟疑的过去,看郑蔚满头是汗,不安的扭头皱眉:
“你别走,阿娘……”
胡珊兰看见郑蔚眼角流泪,手在不住颤抖。这样的郑蔚叫人心疼,她探手过去,郑蔚立刻握住她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攀上浮木,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郑蔚掌心滚烫,胡珊兰去摸他的额头,竟比入睡前烧的更厉害了。但她才贴了郑蔚额头,郑蔚忽就睁开眼,一双迷蒙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总算渐渐清明。他看清了床前的人,手忽的松开了,胡珊兰讪讪的要收回手,可才动,就又被抓住了。
郑蔚的眼神不过清明了一瞬,就又迷蒙起来。
“阿言把我骗去京郊,推进河里。采莲在我衣裳里藏针,那根针整个扎进皮肉,嵌在骨头里。阿娘,你告诉我,郑家的人,我还能信谁……”
胡珊兰心里惊涛骇浪,郑蔚口中的两个人,她从崔婆子嘴里听说过。
起先郑蔚房里是与其他公子一样,配着两个小厮两个婢女。阿言与采莲就是,都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但他八九岁的时候,二人不知什么缘由都调走了,原来竟是因为这样?
郑蔚皱眉,疼痛难忍的样子,他撩起中衣露出后腰,胡珊兰就看到了一个疤痕。看来是坐下时,整根针毫无预警就扎进去,而为了拔出这根嵌进骨头的针,留下了这个拇指大的疤痕。
郑蔚忽然挣扎起来,胡珊兰忙按着他,这一身的汗,若掀被子再透了风可怎么好?但没想郑蔚病中还这样大力气,胡珊兰按不住,只得低声呼喊:
“爷,您醒醒?我是胡氏啊……”
不知唤了多少声,胡珊兰按的都出汗了,郑蔚才总算停下来,他转头看向胡珊兰,眼神带着不解:
“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醒了。
胡珊兰松口气:
“喝水么?”
出那么多汗,不喝水是要虚脱的。但奇怪的是,出过汗衣裳湿透后,他竟又烧起来了。
“还是得请个郎中再瞧瞧。”
胡珊兰送了杯温水给他,他喝过才道:
“哪那么快就好了,慢慢来就是了。明日你替我去春晖阁请安吧,书院也得告个假。阿瓜呢?”
“阿瓜也病了,在西厢睡着呢。”
郑蔚沉沉应了一声,又陷入昏睡。
胡珊兰看他病中脆弱的睡颜,不觉就想他方才的话。他还能信谁?崔婆子说,郑蔚很护着他房里的人,十岁的时候三爷的奴才欺负阿瓜,郑蔚打了那奴才,三爷与他打了一架。瘦弱的少年被打的遍体鳞伤,三爷又去孟夫人那里告状,他被孟夫人罚在春晖阁的院子里跪了一下午。
但哪怕如此,他也不肯屈服。最终养成了这幅不摧不折的清冷性情。
胡珊兰忽然意识在,在郑蔚的心里,他房里人与郑家人,是分开的。而她介于之间,郑蔚护着她,却又不允许她损害阿瓜与采薇分毫。
胡珊兰心情复杂。
她不喜欢把她视作外人的郑蔚,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甚至心疼他。
与郑蔚对比,胡珊兰虽也是庶出,可从小到大,其实是没吃过多少苦的。
她生母白氏是幼年便签在胡家商号学徒做工的,签了二十年。但她肯吃苦,又有天分,十七岁就成了江南有名儿的织娘。胡泰怕她约满另聘别家,便花大把聘礼,把人纳回去做妾了。所以白氏虽是后宅妾室,却是日常行走在商号,在胡家没人敢得罪,但胡泰对她没多少喜欢。
胡珊兰十岁那年,白氏用一匹堪称惊才绝艳的浣花锦,换来一纸放妾书,离开胡家了。自此六年不见踪迹,连胡珊兰这个亲女儿,也一眼没再来瞧过。
胡泰想做皇商的奢望,也是从那匹浣花锦来的。因那匹锦,胡家被内务府采办瞧上,给宫里供过一回锦缎。而这回能有资格遴选皇商,也因曾给宫里供过锦缎。
那匹白氏留下的浣花锦,如同镇店之宝,镇在胡家布庄。
崔婆子说过郑蔚的生母施姨娘是从小服侍在郑尚书身边的,孟夫人怀郑昶时,收做通房,一直等有了郑蔚才抬了姨娘。她性子软糯,是个什么都不敢计较的人,被几个姨娘打压,很快就没了抬头的趋势。孟夫人针对他们母子,却是在郑蔚初初展露天分的时候。
开蒙做的第一篇文章,郑蔚做的极好,郑昶却写的不尽如人意。郑尚书若只训斥郑昶两句也就罢了,或单赞郑蔚也无所谓,偏训斥郑昶后,又赞了郑蔚,甚至叫郑昶多与弟弟学学。
这叫孟夫人怎么能忍。郑蔚比郑昶甚至还小三岁,郑蔚开蒙时,郑昶已然读了三年书了。一个庶子却压过了嫡子。
胡珊兰下半夜就没好睡,早起时熬药给郑蔚喂了,这会儿郑蔚已烧的昏睡不醒,她匆匆去春晖阁请安,芮妈妈见胡珊兰来了,面有憔悴,又不见郑蔚,有些诧然,胡珊兰见礼请安后赔罪:
“太太,六爷昨儿受了寒,回来就病倒了,今儿书院也去不得了。连阿瓜也病了,烦请太太安置个人,替六爷告个假。”
孟夫人上下看胡珊兰两眼,眼底渐有笑意:
“不是什么大事,让二郎去书院帮着告个假就是了。倒是六郎现下如何了,请郎中来瞧了么?”
“昨儿瞧过了,也用了药,但不知怎的,不见好,反倒越发重了。”
孟夫人便吩咐芮妈妈:
“这时气好染病,且不易好,你安排下去,请个郎中好生瞧了,别再过了病气给府里人。”
“是。”
胡珊兰念着院儿里两个病人,见孟夫人安排去请郎中,松了不小的心,道谢后便往小院儿回去。才进去就听见采薇伏在郑蔚床头哭。哭声缠绵,不像是心疼,倒更像委屈。
胡珊兰就不明白了,郑蔚病了,她委屈什么?是因为昨晚郑蔚推了她一下,让她回去?
胡珊兰进门,采薇擦擦眼泪站起来,背朝郑蔚,看向胡珊兰的神情满是厌恶,语调却柔软带着祈求:
“爷病了,阿瓜也病了,我一人伺候不来,这种时候,你也别脱懒了。”
胡珊兰看着采薇,莫名想笑。没等她笑出来,郑蔚就说话了:
“你回去歇会儿吧。”
“爷,我不累。”
采薇回头,却看见郑蔚是看着胡珊兰的。顿时咬紧了牙根。
“一会儿郎中就来了,还是等爷吃了药我再歇吧。”
胡珊兰倒水送过去,郑蔚咳嗽几声,听着还挺深。巳时芮妈妈带郎中过来时,郑蔚又已昏睡过去,采薇霸在床头,哭着守着郑蔚,芮妈妈一进来瞧见胡珊兰坐在外稍间,采薇在房里,顿时怒道:
“你一个下人丫头,献的什么殷勤?这屋里除了六爷,还有胡姑娘做主呢!还不滚出去!”
采薇落荒而逃,显然的欺软怕硬。
郎中给郑蔚看诊,芮妈妈便与胡珊兰在外稍间说话,言语间的暗示极为明显,胡珊兰心不在焉的应着。等郎中出来,又求着去西厢给阿瓜看了,二人倒是一样的症状。
瞧过病,胡珊兰要送郎中,芮妈妈却拦住了:
“这是咱们府上贯用的先生,不必姑娘费心了。姑娘还是好好照料六爷吧。”
她便与先生出了院子。将人送到半路,安置小厮送郎中出府前,芮妈妈悄声与郎中道:
“先生,我家六爷身子弱,经不得虎狼药,慢慢儿来就成。他近来劳累,倒是叫他多歇歇才好。再者……”
芮妈妈眼含暧昧的凑近,与郎中私语几句,郎中一副了然之色,点点头走了。
晌午大厨房送饭过来的时候,就带了两碗药。郑家惯例,病了只吃粥养胃,送来的也是白粥。胡珊兰叫醒郑蔚,先叫他吃了药,再伺候着吃了粥,冬儿在细想照看阿瓜,采薇却是被芮妈妈骂过后,竟吓得跑了。
郑蔚吃过药,没看几眼书就发困,但才躺下,就觉着很热。
那是一种从心里烧起的热,让他生出一种陌生的渴求,他掀开帐子,就看见正在关窗户的胡珊兰,眼光便不受控制的落在她粉润的菱唇上,又渐渐下移,雪白纤细的颈子,以及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狗蔚:有点美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