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伊童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缓慢的睁开双眼,黑暗依旧笼罩着整个房间。但是当伊童烦躁的躺下去,闭上眼睛意图再回到梦境中去,反而睡意全无。
伊童索性从床上下来,赤足踩上地面铺着的柔软的天鹅绒地毯。然后走到窗边,用手将窗帘拉开一个微小的缝隙。
此时外面的巴黎很安静,夜幕还没有彻底褪去,但天际已经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微露的曦光将整个城市染上一圈温暖的光晕。
今天是礼拜日,有几个身穿黑衣的修道士已经在街上走动,看方向应当是要去城中的圣母院进行礼拜日的祈祷。
在革命之后,巴黎很少再出现这样富有活力的一面了。伊童感叹一番后放开手,任由窗帘合拢,将那唯一投射进来的光芒再次吞噬。
门外值夜的女佣听到了房间内细微的响动,猜测伊童应该是醒了。于是端着烛台推开门,昏黄的烛光很快充斥着整个房间,照映出伊童白皙美丽的面孔。
“小姐?”
“萝丝,给我洗漱。”
值夜的女佣萝丝轻声道:“好,我去叫弗尔达来。”
等到专门服侍伊童起居的弗尔达精神十足的来到时,小姑娘正乖巧的端坐在梳妆台前,并已经自己穿好了衬裙。
弗尔达满意的微微一笑,然后走到伊童身后:“我先给您梳头吧。”
“父亲和母亲呢?”弗尔达的手滑过伊童红色微卷的长发,轻柔地按揉着发顶,让伊童惬意地眯起了眼。
“公爵和夫人去听祷告了,”弗尔达把伊童的发挽成一个发髻,而后再别上一个简单的发饰,“您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罗伯斯庇尔阁下昨天送了拜帖来,今日将会上门拜访。”
伊童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摩挲起首饰盒光滑的边缘:“什么时候送来的拜帖,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公爵一回到巴黎就送来了,只是您之前着急参加宴会,错过了信使。”弗尔达放下手里梳子,然后往后退半步,俯首恭敬道,“我为您更衣吧。”
伊童望向自己这位恪守礼节到了极致的女仆:“好吧。”
灰蓝色的长裙逶迤及地,珍珠腰带勾勒出伊童纤细的腰身。卷曲的红色长发被挽成现下最流行的发髻盘在脑后,只在鬓边散落下几缕碎发。
弗尔达非常满意眼前这位被自己打扮出的美丽淑女,难得好心情的笑了起来,连语气温和了不少:“待会儿您可别又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伊童轻轻颔首:“我知道。”
来到会客厅时,卡佩公爵和玛格达夫人已经完成了礼拜日的祷告,回到家准备和伊童一起吃早餐。
卡佩公爵和玛格达夫人都虔诚地信仰着基督,每天准时进行黎明前的祷告。他们并不强求伊童照做,但是到了每个月领圣体的日子还是要到教堂去的。
但是伊童很清楚,如果自己能够也表现出和他们一样坚定的信仰,亲子之间的关系或许还能够更亲密一些。
沉默着吃完早饭。按照罗伯斯庇尔送来的拜帖上所说,他今天早上九点就会到家中来拜访。
果然,在九点的钟声敲响时,门口传来一阵规整的敲门声。女佣把门打开,就看到罗伯斯庇尔正装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他并非一个人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最近颇受罗伯斯庇尔重视的拿破仑。
卡佩公爵的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在看清罗伯斯庇尔的身影之后便迎了上去:“欢迎你来家中做客,阁下。”
“能够到公爵家中拜访,也是在下的荣幸。”罗伯斯庇尔摘下头上的高顶礼帽,躬身向卡佩公爵行了个礼。
“这位是我很信任的同伴,拿破仑·波拿巴,不久前他带领军队取得了土伦战争的胜利,因此被封为准将。”罗伯斯庇尔往一侧挪动了半步,露出身后的拿破仑。
他依然穿着那身军官制服,但眉宇间戾色稍淡,隐约能看出细微的局促。
卡佩公爵与此次土伦战争的指挥官杜戈梅将军有些交情,自然也在对方口中听说过眼前这个极富军事才能的年轻人。
而且卡佩公爵年轻时也在法国军队服过役,也知道仕途的不易,因此对拿破仑颇有好感,微笑道:“前途无量,年轻人。”
拿破仑似乎对自己能够得到卡佩公爵的夸赞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上蔓延开一片极淡的红晕。
伊童则一直悄悄打量着他,看到拿破仑出现的窘迫神情,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而拿破仑听到伊童的笑声后,很快抬起眼看向少女,然后微微绷紧了唇。
在双方简单的寒暄过后,作为半个女主人的伊童适时地开了口:“日安,罗伯斯庇尔阁下。”
看到精心打扮过的伊童,罗伯斯庇尔眼中短暂显露出一抹惊艳,但很快就被他不动声色的隐藏了起来:“日安,卡佩小姐。”
对于严格恪守礼法的罗伯斯庇尔来说,即便他昨晚和伊童已经相识,但现在也需要像陌生人,当着其他人再一次正式的问好之后,才能算作真正的认识。
习惯了无拘无束的伊童其实不喜欢这样虚伪的礼节,但是她看出来罗伯斯庇尔很在意,于是她也就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满。
几人在沙发上坐下之后,更衣完毕的玛格达夫人从二楼款款而来。换下一身去教堂时的深色长裙,玫瑰色的礼服再次将公爵夫人卓越的美貌完全凸显了出来。
玛格达夫人缓缓步下第一级台阶,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往自己身上聚拢。
然后,她与坐在沙发上的卡佩公爵相视而笑。
对于妻子无伤大雅的小小虚荣心,卡佩公爵还是常常主动的进行配合:“诸君,这位是我的夫人,玛格达。”
“日安,公爵夫人。”
罗伯斯庇尔和拿破仑双双站起身来,向玛格达夫人行礼。
玛格达夫人落落大方地接受了来自两个年轻人的赞美,然后走到丈夫的身边,紧贴着卡佩公爵的手臂坐下。
“我今天前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咨询您的意见,”冗长的废话说完,罗伯斯庇尔直奔主题,“您知道,如今国民大会里有很多阴谋家和骗子,随时等待着一个把我推翻的机会。”
罗伯斯庇尔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是时候清算他们了,否则革命政权始终都摇摇欲坠。”
即使罗伯斯庇尔没说一个关于杀戮的字眼,但卡佩公爵还是轻而易举的听出了罗伯斯庇尔的话外音——这位执政官依旧想把反对自己的人全部送上断头台。
温和的卡佩公爵并不主张执政官采用这样的方式来大规模惩处自己的反对者,过度的血腥反而会引起人民的不满。如今已经隐隐有了对罗伯斯庇尔的反对声,卡佩公爵不知道为何对方还要如此固执地坚持这种暴戾的决策方式。
但总而言之,接下来的事情不方便让其他人听见,卡佩公爵的表情严肃起来,对伊童嘱咐道:“伊童,为什么不带着波拿巴将军在后院里四处转转呢,年轻人就该多走动走动。”
拿破仑没有说话,伊童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不过从她微低的头颅,可以看出伊童最后还是接受了卡佩公爵的提议。
毕竟在勃艮第时,像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少。
离开主厅,进入到后院。金雀花细小的花粉被微风吹散,随风飘扬在金色的温暖阳光中,宛如一层清透的薄纱。
两人都不自觉放缓了些步调。
专属于卡佩家族的金百合花的族徽在这里随处可见,拿破仑端详片刻,忽然出声询问:“您有仔细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么?”
伊童身形稍滞,脸上不自觉露出迷惘的神色:“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
她确实不曾想过。
兄长们都是各国大公或某省的总督,再不济也是在军对服役的士官。而几位姐姐又先后嫁给了各国王室,成为维护卡佩家族荣耀,加强血脉亲缘联系的工具。即便她备受父母宠爱,可日后也免不了这样的命运。
仔细凝视着伊童的拿破仑清楚地看见她碧绿色的眼瞳里的蒙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像是森林被看不清前路的浓雾覆盖。
拿破仑难得心境微妙。
这感觉像是滚烫的烟头触碰到掌心,没有灼烧的痛感。反而更像被细小的绒毛温柔滑过,搅得他无端的心痒难耐。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解放我的家乡科西嘉。”拿破仑忽然挑眉而笑,彻底冲淡他眉眼间的淡漠,显出一种和普通人相近的真实感。
“后来呢?”
伊童被拿破仑的话引起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在父亲和母亲的支持下,去了巴黎军官学校读书,”拿破仑挑了挑眉,嘴唇微向下压,似乎压抑着一股巨大的怒火,“那里的贵族愚笨傲慢,仗着家世便盛气凌人。”
拿破仑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染上了绯色的红晕。
“第一个赏识我的人,其实是保利,然后才是杜戈梅将军。”拿破仑平静下来,表情又变得和之前一样冷漠,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不过后来,我亲自用大炮镇压了保利。”
“能够得到罗伯斯庇尔阁下的赏识,相信您很快就会在巴黎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的。”伊童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青年军官,语气坚定。
拿破仑却摇头,否认了伊童的话:“罗伯斯庇尔阁下的时代很快就要过去了。”
他的话没头没脑,而且很放肆。如果让罗伯斯庇尔听见被自己如此看重的年轻将领说出这种话,拿破仑必然免不了被送上断头台的命运。
所以,伊童没有直面他的问题,而是忽然踮起脚尖,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金雀花放到拿破仑手里:“它曾经是若弗鲁瓦五世帽檐上的装饰,很美,对吗?不过,像这样开的茂盛的花并不常见。”
拿破仑盯着她的侧脸。
阳光下,他甚至能够看清伊童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脸颊微红,像是真正的蜜桃。
“世界上没有任何花朵能够常开不败,不过我不在乎它凋零的未来,只看重盛开的当下。”
听着伊童的话,拿破仑最后忍不住笑起来,缓缓把手收拢起来,盖住了那朵金雀花:“我会好好保管这份礼物的。”
“这不是礼物,”伊童摇了摇头,“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给你更奢华的礼物,但你肯定不会收。”
拿破仑没有说话,蹙着眉,勉强算是默认了伊童的话。
“所以我会给你一份更特别的礼物,来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伊童·卡佩。”
拿破仑缓慢的眨了下眼。
确实,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伊童·卡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