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巴拉斯允诺富歇将会启用拿破仑来应对此次的暴动,不过他并未声张,只悄悄命人趁着夜色唤来了拿破仑和其余几位他原本看重的军官。
事关国民政府的存亡,除却巴拉斯自己的亲信外,没有任何人将有关此事的任何一丝风声透漏出去。
即便如此,卡佩公爵仍旧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卡佩家的书房房门仍然关的严密。暗红色的墙壁涂料和厚重的天鹅绒落地窗帘,使得整个房间的气氛无端的沉重和压抑。
伊童和父亲卡佩公爵并排而坐,恰好与富歇对视。这样的座位排列,形成了一个角度略显奇怪的三角形。
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表情,每个人脸上细小的表情变化也会分毫不差的落入旁边人眼里。
十分谨慎。
富歇从巴拉斯处回来后,为防被有心人盯上,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的呢料大衣。因为过度的瘦和近日来不断的奔走,他的眼窝凹陷的更厉害了,因此更显得那双灰色的眼睛锐利逼人。
事情已经进行到了关键,饶是富歇也很难再维持一贯的波澜不惊和淡然。他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在一起,大拇指指尖相抵互相转着圈,暴露出富歇并不平静的内心。
随着烛火不断跳动,富歇压抑着情绪缓慢的开口:“巴拉斯狡猾如狐,若非他心里早有盘算,恐怕不会轻易接受我的提议。”
“此次的暴动非同小可,必须采用大炮这类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进行镇压,届时率先发现大炮的一方必然会占据极大优势。”随着局面的逐渐明晰,卡佩公爵的神色也逐渐趋于平静,手握羽毛笔在地图上随意圈画。
“如今接受过正规训练且在炮兵部队有着一定资历的军官不在少数,但现下最佳的人选只有波拿巴将军。巴拉斯给予了他足够发挥的机会,一旦暴动被成功镇压,波拿巴收获声望的同时自然也会对提拔任用自己的巴拉斯感恩戴德。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换作是我,即便是无人提醒,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卡佩公爵的笔尖随着话音的停顿落在了地图上着重标注出市政厅的位置,随后他歪头看向伊童:“而作为他的举荐人,我们能够从中获取到的感激远比巴拉斯所获的要更多。”
卡佩公爵出身宫廷,虽然他过往有意回避政治,但并不代表他对这些政治家惯用的手段一窍不通。为了保全偌大的家族和年幼的儿女,卡佩公爵逐渐展露出他之前极少展露的精明的一面。
半晌,卡佩公爵缓缓开口,语调被刻意的拉长:“革命的局势将在拿破仑接任指挥后开始变得明晰。如果我的判断不出错,镇压成功之后,我们会得到来自巴拉斯和拿破仑的双重保糊,以确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安全无虞。”
卡佩公爵说完,又看向富歇,声音开始变得悠闲许多:“那么您如何看待波拿巴接任指挥权一事,富歇先生?”
“在我看来,保举一个在热月政变中备受牵连的军官是在和上帝赌/博。但事成之后我所能获得的利润却比现下的风险大得多。”与卡佩公爵相反,富歇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在了地图上不曾仔细标注出的巷道的位置。
“巴黎交错冗杂的小道并不适合大规模发起攻击,但是选择用来埋伏突袭却是最好不过。”富歇瘦而细长的手指摩挲着纸张,缓缓道,“一旦取得大炮,只需将暴动的人群围在巷道内,便可一举歼灭。”
不得不说,富歇是个天生的政治家。他心狠手辣,工于心计。对于生死一事,在接连经历一连串朋友亲人的去世之后就看得无比淡薄了。此时说起残酷的围杀一事,富歇的语气淡的宛如只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保王党人大多也和卡佩公爵一样,同为旧贵族。卡佩公爵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紧紧抿起了唇,看上去正要反驳。
不过下一秒又被富歇不着痕迹的按住手背,微微而笑:“先生,我想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听听您的意见。”
听到富歇这么说,卡佩公爵终归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的内容,伊童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她站起身来,同父亲对视一眼,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书房。
镇压□□事不宜迟,而经手的人又恰好是拿破仑的亲信朱诺。因此,巴拉斯派人秘密送去的信很快交付到了仍旧居住在巴黎的拿破仑手里。
信上的内容十分简明扼要,让拿破仑不要惊动任何人,尽快到市政厅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将要委任给他。
至于要委托什么内容,信里只字未提。
“朱诺,”拿破仑面无表情的将信放回信封,递给身边的朱诺,“把它烧了,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在经历罗伯斯庇尔一事之后,拿破仑对于和不同政客来往的信件就变得警惕许多。
而朱诺也不过问信上的内容是什么,这是他跟随拿破仑相当一段时间后培养出来的习惯。朱诺把信妥帖的放到自己的怀里,然后问:“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帮我备一匹马,”拿破仑以并起来的食指和中指抵着额头,有些疲倦的闭上双眼道,“我要到市政厅去,尽快。”
朱诺见此情景,心里更加清楚事情的紧迫性,也知道事情一旦成功,他们可以所获得的荣誉。他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好的,我立马去准备。”
望着朱诺离去的背影,拿破仑以手指轻点桌面,神色间透露出难以言明的狠厉。
罗伯斯庇尔倒台后,巴拉斯把整个巴黎又拉回到了往日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或许别人会认为他是个只懂享乐的愚笨贵族,但他所隐藏着的曲折心肠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觉察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不简单。
拿破仑虽然看不起巴拉斯,可巴拉斯毕竟是现在巴黎的警卫司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明知前路不明,拿破仑依然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
怀揣着深深的防备之心,拿破仑骑马独身一人来到了市政厅。
早有人在市政厅门前等候。
由侍童牵走马匹之后,巴拉斯的其中一位副手杰曼走到前来,主动为拿破仑披上斗篷,谄媚道:“波拿巴将军,晚上天气有些冷,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请跟我来。”
拿破仑取下手套交到杰曼手里,同时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的微笑:“麻烦你了。”
但拿破仑实在不擅长这种逢场作戏的微笑,看上去僵硬极了。
“不麻烦,不麻烦。”杰曼却露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奉承小意的模样让拿破仑不禁收敛笑容,转而皱起了眉。
看来巴拉斯是真的要把要务交给他,否则杰曼为何会对他奉承至如此地步?
如此想着的同时,不到一刻钟,拿破仑就在杰曼的带领下来到了巴拉斯的办公室。
进门后,门被拿破仑稳妥的关上落锁。接着,他取下斗篷,端正坐到巴拉斯面前,神色肃穆的开口:“您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如今暴动越闹越大,仅凭现在的士兵很难保证市政厅的安全。不过刚才我已经调来了一大批士兵,现在只缺少一名优秀的指挥官。”
巴拉斯双手交握,一脸诚挚的看着拿破仑:“经由我和市政厅其余议员严肃的商议之后,我们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波拿巴将军。”
“但您知道,我之前与罗伯斯庇尔有所牵连,您就不怕我联合起暴/徒,转而进攻市政厅么?”拿破仑姿态闲适的往后一靠,但神情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真诚,“我不想为此连累您,督政官阁下。”
巴拉斯已经明显看出拿破仑这是在就之前的事情对他进行嘲讽,但现在事态危急,他也就懒得在这种小事上多作计较:“您的爱国之心人人有目共睹,之前的事情都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暴动被镇压之后,我会立即着手恢复您的名誉,并给予您更高的褒奖。”巴拉斯说这话时候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但我认为此时此刻维持市政厅的安全更为重要。”
看到巴拉斯低头吃瘪后,终于满意的拿破仑于是不再纠缠,微微颔首:“好。”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巴拉斯险些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无论如何,暴动的事情必须立刻解决。巴拉斯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拿破仑不过是个从科西嘉岛来的穷小子而已,没必要为此和他计较。
现在,拿破仑已经是内定的指挥官,不过该有的过场还是需要走的。
几个早就赶到的年轻军官坐在一起,神情忐忑不安地望着前来宣布任命结果的督政官巴拉斯。只有早早得知结果的拿破仑一个人面色平静,嘴角噙着点淡淡的笑。
巴拉斯这个人,确实有些能力。但是太喜欢享受和排场,即便到了现在,仍旧不忘维护他作为督政官的体面。
拿破仑想着想着,就开始走了神,突然想起了在金雀花枝下扬唇对他微笑的伊童。时事动乱,拿破仑已经暂且可咽下一份焦虑,却不知道伊童现在是否还好。
觉察到拿破仑的走神,巴拉斯笑容一滞,随即故意提高了几分音量道:“……指挥官将是……波拿巴将军。”
巴拉斯刻意加重了念到“波拿巴”时的音调。
拿破仑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笑容疏离却不失应有的礼节:“感谢您的信任,督政官先生。”
督政官巴拉斯没能让拿破仑人前出丑好出一口恶气,脸色青白交加甚为好看。而其他落选的军官们则一脸怨毒的看着拿破仑,似乎是要将他给生吞活剥。
他们也只不过是被巴拉斯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工具而已。因此拿破仑毫不在意这些军官们愤怒的目光,依然保持着轻松的,势在必得的神情。
现在更重要的是,拿破仑曾说过,他会重新让市政厅的人看到拿破仑·波拿巴这个名字,并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个伟大的名字。
他不会,也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