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巴黎上流社会的人,只需稍加留意,就能够注意到伊童和拿破仑之间的亲密关系。
虽然只要还未结婚——即便是已经结婚,在外有几个情人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这是一种时代的风气,不加遵守反而会显得奇怪。
在这样的情形下,伊童依然有着自己的守则。对于身处巴黎的贵族们而言,以伊童这样出众的家世和绝佳容貌,身边却没有个俊美的情人,无疑更能引发人们一种对纯洁品格的怜爱之情。
至于伊童那为数不多的值得说道的情感经历,无非就是昔日的执政官罗伯斯庇尔和如今那正受伊童青睐的科西嘉人罢了。
和他表现出的出色的军事指挥才能完全相反,拿破仑讨好女性的技巧实在笨拙,整个巴黎也大概只有伊童受用。
而他并不优越的外在条件也是拿破仑在社交圈不受欢迎的另一主要原因,他只是一个科西嘉的没落贵族后裔,再往前追溯个一百年,他甚至不算是法国人。
为此,看不起他的巴黎青年不在少数,不过拿破仑的古怪脾气整个巴黎都有目共睹,从当时他下令炮击市政厅前的抗议民众就可见一斑。
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拿破仑不惜代价。其中不仅有名誉,更有自己的性命。
也正因如此,青年们反而不敢轻易地向伊童示好,生怕那个来自科西嘉的战争疯子将怒火发泄在自己的身上。
今夜晚宴上勒图尔纳子爵向伊童的示好,无疑打破了这条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的规矩。
这也让不少人动了心思,准备看一看勒图尔纳打破这条规矩的结果会如何。
“子爵阁下,久闻大名,”伊童抬眼四下环视,见众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无人打算替自己解围,为了不至于太过尴尬,只能礼节性的选择开始了话题,“您的父亲近来还好吗?”
勒图尔纳子爵率先红了脸,羞赧的开口:“父亲他很好,正在和母亲在巴伐利亚度假。”
“巴伐利亚,那里确实是一个适合度假的去处。”伊童赞许的微微颔首,身体则不着痕迹往身侧女伴的方向靠了靠,“那看来您更喜欢留在巴黎?”
子爵对伊童的疏离毫无所觉,反而表现得愈加迫切,“我只是——我喜欢留在巴黎,是因为您就身处在这里。”
伊童被青年的这份直白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轻咳了几声才算是找回了平日说话时正常的声音,“您说笑了,巴黎可有不少比我更迷人的美人。”
“但她们都不是您,”勒图尔纳子爵忍不住拔高了声调,周围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被吸引过来,“我发誓,您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富有魅力的女性。”
勒图尔纳子爵和他的父亲一样,足以称得上固执的过分。
塔利昂夫人看着眼前的一幕,娇笑着偎依进情人的怀里,而雷加米埃夫人不动声色,冷静的作为旁观者目睹着这一切。
其实雷加米埃夫人看得和富歇一样透彻,但因为身为女性,她有着另一番观点。
勒图尔纳家族的底蕴不抵卡佩家族悠久,而年轻的继承人在市政厅也还没有得到优越的职位。按照近来在公爵府邸中不断往来的客人们来看,雷加米埃夫人猜测着,卡佩公爵确实是将心思用在了新大陆上。
即便最后伊童的婚姻不涉及新大陆的年轻领袖,那些人多半也是为了日后给拿破仑的仕途铺路。
比拿破仑更有权势的人已经不再年轻,比拿破仑年轻的人却不会有这样显赫的地位与功勋。
一场政治联姻,最重要的一向不是爱情,而是将利益如何最大化。更何况在此基础上,拿破仑和伊童还有着情感的羁绊。
雷加米埃夫人自觉自己的猜测绝不会有太大差错。不过她也没有轻易选择站队,而是换了个位置,继续观摩这场好戏。
雷加米埃的神情变化未被伊童察觉,毕竟伊童实在想不到眼前的勒图尔纳为何会这么的热情,自然顾不上再关注旁人的神色。
伊童略有无奈的伸出手撑起自己的额角,脑海里开始思索千百种打发人的方式。
不合时宜的,伊童骤然想起了拿破仑的面容。他有着一颗不逊于子爵的热情的心,却不会有这样的甜言蜜语。
也不知道拿破仑在意大利战场如何了,伊童忍不住继续天马行空的猜想。拿破仑或许会因为急行军而变得削瘦了些,又或许会因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战斗而脸色苍白。
从伦巴第前线送来的信件一封接一封送进督政官们的办公室,信中无不在讨论拿破仑于前线立下的辉煌功绩。
公报第二天就会刊登出拿破仑连番大捷——他被渲染成了太阳王路易十四过后法兰西出现的首位英雄。
照这样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很快,拿破仑就能够带着荣誉重新回到巴黎了。
骤然响起的一声轻咳打断了伊童的思绪,她回过神,眼前的勒图尔纳子爵仍带着憧憬的笑容看着她。
“我听说玛格丽特小姐后天到巴黎歌剧院巡演,我可以邀请您和我一同看看吗?”
“抱歉,子爵阁下,”回过神来的伊童冷静的回答,随后站起身,拂了拂自己略有褶皱的长裙,“您应当听说了,我的兄长即将归来,恐怕我没有时间赴约。”
暖黄的灯光为伊童周身覆盖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但她的面容和语气同样平稳淡然,从容而残忍的直接打破了勒图尔纳子爵的幻想。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勒图尔纳子爵仍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继续追问道:“那之后我可以再邀请您吗?”
“也许那时候我会答应您,”伊童不欲让勒图尔纳子爵尴尬,于是并未让自己的语气太过绝情,“请恕我不能轻易给您承诺。”
伊童从一旁侍候的仆童手中接过自己的驼色开司米披肩,盖过露在外的肩膀手臂,慵懒的斜倚在自己的女伴雷加米埃夫人身上。
雷加米埃夫人垂目,双手触及伊童的卷曲长发,温和地开口:“我得到了弗朗索瓦先生的新作,想要一起去看看吗?”
伊童自然没有反对,对雷加米埃夫人笑着说:“当然,而且我最近正想请弗朗索瓦先生为我绘制一幅肖像画呢。”
勒图尔纳子爵虽然直接,却不愚钝,自然看出了伊童和雷加米埃正是在一唱一和的委婉暗示自己离开。
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不过勒图尔纳子爵保持了骑士风度,对眼前的两位女士微微欠身道:“那我届时再来邀请您,望您到时不要再拒绝。”
伊童的回答模棱两可:“时间会替我给出答案。”
目送勒图尔纳子爵离开,伊童才松缓下因紧张绷直的背脊,重新端坐起来,并同拂去了衣摆上的褶皱。
雷加米埃夫人仍然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再次地询问:“您真的想现在去看看吗?”
“我从不说谎。”恰巧伊童也有些问题想要询问雷加米埃夫人,于是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雷加米埃的收藏画廊在她所居住的宅邸阁楼。巡沿前人脚步踩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再透过积压着巴黎雾霭的厚重大门,便能窥探到与楼下喧闹隔绝开来的古典艺术。
雷加米埃收藏了不少古希腊风格的雕塑和画像,画中美人洁白柔软的身段和眼前的收藏家有着相同的优雅姿态,尤其是那一双柔和而多情的双眼。
她仅比伊童年长三岁,眉眼间的成熟风韵却已经难能为常人比拟。这份忧郁更增添了一份希腊式的浪漫情调,让雷加米埃越加富有魅力。
伊童在一幅被红色天鹅绒遮盖的油画前顿住脚步,挑了挑眉,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您为什么要把它盖上?”
雷加米埃下意识咬住了唇瓣,不安地搅动着手指,声音却泄露出一种难言的柔情:“因为,那是我最心爱的人。”
在风月场上游刃有余的交际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着实有些出乎伊童的预料,她自然而然联想到了雷加米埃夫人早逝的丈夫:“您是说阿德莱德伯爵?”
“不,不是。”雷加米埃急切地否认,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又冷静地说,“是路易殿下。”
路易十七病死狱中,现在仅剩的路易殿下,自然只能是普罗旺斯公爵了。他继承了波旁王室的好容貌,举止也很优雅有礼,曾经不少经常出入凡尔赛宫的贵族都对普罗旺斯公爵交口称赞。
可是普罗旺斯公爵如今已经不年轻了。而且在巴拉斯上台成为督政官后,他就开始了自己名为游历,实则逃亡的生活。
更何况,雷加米埃夫人可是巴拉斯上台后明面上的情人。
觉察出了伊童的疑惑,雷加米埃苦笑了一声,解释道:“塔利昂也曾质疑过,为何我会对这样一个男人动心。我想了又想,可能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愿意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吧。”
“我的母亲总教导我,我的一生决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而我也一直按照她的意志去生活,无论是婚姻还是命运,都不由我的心意。”
雷加米埃说着,伸出手将油画上盖着的天鹅绒拉了下来,露出了普罗旺斯公爵的英俊面容。
“是路易殿下让我知道,原来我可以为了自己活着,不必在意旁人的意志,随心所欲地成为自己。”雷加米埃夫人温柔轻抚着画像上普罗旺斯公爵的面颊,悠悠地说着,“为了他我屈身于巴拉斯,筹措的钱财也用于支持他的事业。”
雷加米埃抬起眼,凝视着伊童的双眼,缓缓扯开一线笑容,骤然转过了话题:“你和我一样身不由己。你的父亲应该不同意你嫁给波拿巴吧,如果新大陆的亚当斯不能娶你,那么退而求其次,勒图尔纳子爵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尽管几乎成为事实,不过陡然被人直白说出,仍旧让伊童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她主观更倾向于另外的可能结果,并寄希望于即将返回巴黎的两位兄长。
伊童的沉默让雷加米埃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遂又缓缓道:“我知道还有一个办法,能够完全实现你的期望。”
雷加米埃的语气让伊童的眉心忍不住一跳,反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雷加米埃于是倾身靠过来,压低了声音,贴着伊童的耳畔,一字一句的说道:“彻底推翻督政府,让拿破仑执政。”
一瞬间,伊童的瞳孔骤然锁紧,脱口而出:“您是在开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