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余还在回想着容遐略微有些奇怪的神色,疑心他是否知道了什么。
忠义将军府的老夫人是个让人有距离感的人。她生的英气,永远腰背挺直,身上带着浴血战场的杀伐之气,目光清醒冷静,让人退避三舍。
可也是她,在苏余走投无路,从墙角小洞爬出去赤脚跑到大街上时,拦下苏余,在苏余颠三倒四的哭腔中问清楚情况,暗中派了大夫给她娘治病。
在往后的许多年,也是老夫人在暗中施手,多次帮助她们转危为安。要不是老夫人,她们三个在苏府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
苏余对老夫人一万分的感激,愿意尽心尽力地报答她,所以才答应替苏嫣嫁来这里。
容遐是老夫人的外孙,也是她仅剩的亲人。他独自在罪己居长大,性子越发孤傲偏激,老夫人放心不下,便让苏余陪在他身边,磨一磨他的心性。
老夫人到底在这风云诡谲的京都生活数十年,她若是出手抹去和苏余之间的联系,容遐自然连分毫也查不到。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容遐和老夫人之间的关系竟然这样不好。
老夫人因为婚事打断了容遐的腿,勉强能算作长辈一片好心不容忤逆,可是容遐提及老夫人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尊敬仰慕,就像是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不,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孙婆婆再三叮嘱,容遐最恨身边人的欺瞒,她不仅对容遐有所隐瞒,还是受了和他关系不佳的老夫人的吩咐,万一这一切都被他知道了……
苏余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如果容遐昨天就知道了,她怎么可能还会这样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呢。
于是苏余又开始想容遐今天会穿哪一件衣裳。
苏余赶得巧,踩在早饭的尾巴出现,孙婆婆忙不迭地把为她留下的食物拿出来,催促她赶紧吃完。
等苏余好不容易飞快地吃完了,喝口清水拍着胸口省的噎得慌,就看到孙婆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苏余:“……”她摸了摸脸,小心地问:“孙婆婆,我怎么了?”
孙婆婆面上有笑意,她拉下苏余的手,柔声说:“不是你,是殿下?”
苏余更觉奇怪,她起晚了,没有见到容遐,容遐怎么了?
孙婆婆老怀甚慰道:“殿下今日穿着的衣裳,就是你昨天穿着的外衫,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们两个……”她欲言又止,觉得有些话自己来说真是为老不尊了。
“啊……”苏余也是一愣,她还是想不明白:“殿下穿我穿过的衣服做什么?”
“你们两个小年轻之间的事情,我们这些老人家怎么会知道呢?”孙婆婆含笑嗔道,拍了拍她的手臂,和她分享了这个消息之后,心情愉悦地开始收拾碗筷。
苏余不理解,先是毯子后是衣裳,容遐拿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呀。
她低头把袖子举到鼻下嗅了嗅,没有闻到什么呀,没有任何特别的。
想不明白。
……
罪己居远离俗世,日光缓缓。在这座小院里,苏余反倒比在苏府过得更放松些。她甚至还长了点肉,面颊微微鼓起,气色极好,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眼睛漆黑透亮有神。
孙婆婆小呜,柳白石木,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耐心又温和,苏余和他们相处的很好,不过短短一段时间,苏余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了。
山中不知岁月,等苏余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场秋雨,满山的黄叶都落尽了,在地上铺出一条华美宽大的锦缎,合着绵绵雨声,恍若大梦初醒。
“阿嚏!”苏余揉了揉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她行装简陋,衣裳没带几件,现在全都裹上了仍觉得秋风瑟瑟,她缩了缩肩膀抱成一团。
石木和小呜正凑在苏余身边,三个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
说是三个人一起闲聊,也只是小呜和苏余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石木在旁边安静的听着。
小呜听到苏余打喷嚏,立刻推了石木一下,理直气壮说:“姐姐冷了,把你的衣服给姐姐穿吧。”
石木闻言没有什么犹豫就脱了外衫,动作笨拙地披到苏余身上,然后重新蹲回原地,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苏余拢紧了衣裳,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不发抖了,她小声说:“谢谢石木。”
石木抬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认真说:“你跟着我习武吧,动起来了就不会冷了。”
他依然对苏余随手就能拿起他的刀的场景念念不忘,甚至连没长的心眼都跟着动了动,深觉这样的人若是不习武真是浪费了!
苏余吸了下鼻子,声音闷闷地说:“唔,还是不了吧。”
她学了也没什么用,容遐也不会容忍一个会武功的人和他离得那么近。
好在石木也没有强求。
是夜,骤雨未歇。
苏余裹着石木的衣裳,带着潮湿的水汽瑟瑟发抖地推开门,就看到容遐坐在灯下。
容遐的腿渐渐好起来了,最近出行已经不用轮椅。他今日一身白衣,身影高大,肩宽腿长,两指宽素色腰带勒出窄腰,黑发如瀑,金色面具覆面,安静无声抬眼时,宛如一把绷紧的出鞘冰剑。
他坐着轮椅的时候,苏余因为想到缘由而心虚,他不需要轮椅之后,苏余看着他就觉得被他周身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苏余揽了揽衣裳,小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容遐却不应她的话,而是盯着她肩上的衣服,带着不同寻常的平静,问:“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的?”
潮湿的水汽,腐烂的草木,干净清新的青草香,现在又掺杂了别的东西,令人作呕!
苏余呼吸一滞,突然有种山雨欲来的心慌感,她立刻脱下外衫拿在手里,搓着手指不安地说:“是……石木的,因为我太冷了,他就借给我先穿……”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出口,因为容遐没有再听,他已转身走去了内室。
苏余茫然地捂着“咚咚”作响的心口,犹豫了一下,把石木的外衫叠好放着,然后回了榻边。
榻上换上了柔软蓬松、宽大温暖的被子,厚厚的,软软的,像是云团一样,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扑上去打个滚儿。
苏余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她浑身发冷,恨不得立刻倒下去睡死梦中。于是等到躺进柔软的被窝后,舒服地喟叹一声,很快进入了香甜的梦里,对外物无知无觉。
深夜,在她不知道的院子里,漆黑的雨夜,万籁俱寂,只有呜咽的风声和雨滴落在青瓦上的脆响,容遐枪尖挑着一件破碎的衣裳,石木单膝跪在不远处,双手扶刀,嘴角挂着血迹,身形狼狈脸上青肿,眼睛却充满战意,在黑夜里发亮!
他喘息片刻,待气息平稳,单手持刀,指尖轻轻拂过刀刃,身体绷成弓弦,瞅准时机,在一滴雨落到眼前时,立刻提刀前攻——
石木身影如同鬼魅,在黑夜里穿梭只剩下虚影,及至他出现在容遐面前,那滴雨才轻轻地落在地上。
滴雨落下的时间内,他们已过了数招,眨眼间胜负已分,石木隔着隔着数寸距离刀尖直指容遐咽喉,而容遐的枪尖已落在石木脖颈。
容遐轻轻往下一压,红缨枪在石木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线,石木双膝不受控制地下坠,整个人“砰”地一声重重跪在原地。
石木倒在泥水里,有血迹顺着雨水浅浅散开,化成一朵朵漂亮的小花。
他不顾身上的泥,在地上攀爬两步,不敢去伸手抓容遐干净的衣摆,却忍不住浑身颤栗激越邀战道:“殿下——”
容遐空着的手中撑着一把伞,大雨如注在伞面溅起雨花,地面雨水汇成溪流,他却连鞋尖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未开口同石木交谈,而是枪尖一挑,那件破烂到不成样子的外衫被扔到石木面前。
石木抓着外衫,目露茫然,过来好半天,他才想起,这是白日自己披在苏余身上的衣裳。
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容遐离开,一直屋檐下观战许久的柳白终于忍不住了,他大步踏至石木面前,单膝跪下,用冰凉的手用力捂住他颈侧浴血的伤口,骂道:“蠢货!”
石木茫然。
柳白怒其不争道:“殿下的人是你能随意接近的吗!不知死活!今日只是小惩大戒,再有下次,就等着我给你收尸吧!”
石木却是眼睛一亮。
他上一刻还沉浸在蓬勃的战意和懊恼中,以及难以置信的狂喜,正思考着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殿下再次和他对战,现在听到柳白这番话立刻如梦初醒,他挣扎着要起身。
柳白摁着他的伤口,手指轻轻颤抖道:“别乱动,我带你去上药!”
容遐对身后雨幕下发生一切毫不关心,他撑着伞缓缓走回门口,在廊下抖落伞上雨滴,缓缓地把伞收起靠在门边,然后起身推门。
门推至一半,他神色忽然凝起。
屋内,苏余裹着被子筛糠般抖着,她烧得糊涂,小声呜咽着,带着哭腔喊道:“你别走……”
她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让让大家都让让!看我华佗再世,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