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往外走。
行至门口,回转头,望向依旧背对着他的朱颜,纤腰不盈一握,似一张紧绷的细弓,精巧却难折,耳边坠下的白玉兰花结耳环,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一动不动,隐约可见的侧脸,集天地钟灵,绝美精致,又白得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冰雪,使他恨不得过去抱在怀里捂热。
冰雪为肌玉作骨,自是一种独然。
他却更喜欢她曾经的笑容,灿若朝霞,光艳冠后0庭。
“……陛下做得出,还嫌妾说话难听,妾以后不说就是了。”
自那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他那时,大约从没想过,她那次的脾气竟然会这般大,翻脸翻得不留一丝余地……
“阿颜,朕问过苏才人,听她说,她以前并不认识你,朕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忌惮她,但凡有朕在一日,你不需要忌惮这天下任何人。”说完才抬腿往外走。
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他心有不甘,总想试试,或许,她能回心转意呢。
等不到回应。
他还是想告知她一声,她无需忌惮任何人。
寝宫内,听到毡帘垂落声,朱颜朝门口望去,盯着轻轻晃动的毡帘半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定了定心神。
有些话,是真好听,也动听。
她是个俗人,听着也会有欢喜。
也仅仅只剩下这点欢喜了。
——
很快到了冬月,天气越来越寒冷。
冬至日,一阳生。
白昼日长,阳气回升,又俗称小年,作为祭天祀祖的重要日子,宫中格外隆重,一大清早的,狗皇帝亲自出宫参加了祭天大典,到了下晌,前朝后0庭都设了大宴,朱颜借病没有去。
十二月的腊八节,宫中又设有腊八宴。
朱颜依旧没有出席。
除夕前一日,刘皇后亲至芙华宫。
“你这屋子里也太热乎了。”刘皇后一进暖阁的门,就感受到一股热浪迎面扑来,麻利地脱了外面的大红猩猩毡,递给一旁的宫女。
朱颜跟进去,笑回道:“我没停过炭。”
“难怪你不愿意出门,出了你这屋子,你到哪都会觉得冷。”
刘皇后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好在你这儿炭多,今年分炭的时候,陛下特意交待了,除各宫份例外,余出来的,全往你这儿送了,苏才人当时在场,只说了一句,她也怕冷,就直接从婕妤的位置上降下来,重新做回了才人。”
“这阵子也没见升上去,本宫冷眼瞧着,陛下对她倒淡了些。”
朱颜听了,未接话,只递了碗热茶给刘皇后,“不知娘娘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阿颜,明日就是除夕了,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本宫希望你能参加明晚的夜宴和守岁,不要再借病缺席了,年节里,为了来年好兆头,咱们也不兴和病沾上关系是不是?”
刘皇后说到这,见朱颜神色未动,只好又劝道:“再说了,阿稷肯定也希望你能陪着他出席宴会。”
一提到儿子,朱颜迟疑了下。
大冷天的,她是不想儿子过去,却也不能拘着儿子,更何况,每次狗皇帝都会派刑恩亲自过来接人。
最终,朱颜答应了出席除夕夜宴。
除夕这天,大虞宫中的宫宴,有正宴和夜宴两种,正宴是从晌午开始,同样分前朝内廷两场,前朝宴请大臣百官,在三殿之一的清泰殿举行,内廷延请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在刘皇后的凤仪宫举办,到日落时分方结束。
晚上的夜宴,才是宫里正经的团圆宴。
晌午前,儿子张稷便让刑恩接去了清泰殿,朱颜是直到天黑,才独自前往凤仪宫。
芙华宫在最西边。
朱颜去凤仪宫要经过西六宫之首的玉华宫,刚路过玉华宫,就碰上要出门的苏婉清,“给朱美人请安,可真巧呀!”
朱颜坐在挡风的软轿里,听了这话,示意停了轿,抬手掀起了帘子,就着明瓦宫灯的火光,打量了一番轿旁的苏婉清,面前的人,简直脱胎换骨,没了那份怯弱,倒愈发明艳动人了。
虽有三个月未见,但苏才人的事迹却没断过。
因她下过令,不要传宫里的事,芙华宫没人会特意在她面前说起,却也堵不住旁人提一两嘴,大体能拼凑个一二来。
她是至今为止,狗皇帝后宫里唯一被降了位份,还有恩宠的人。
“只这一条路,我没觉得巧。”
朱颜淡淡道,盯着苏婉清额间那枚蝴蝶花钿,不仅遮了额间的那道疤痕,蝴蝶画得栩栩如生,反而增添了一抹丽色。
到底是女主,光芒无法遮掩。
只是听了朱颜的回话,苏婉清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虽早听说过、也见识过这位朱美人说话梗直,但猛地对上面前这位与她斗了大半辈子的死敌有八分相似的朱美人,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一时间,她还真无法接受。
上辈子,宫中沉浮大半生。
她真没见到过这种人,宫中能活下来的,谁不是七窍玲珑心,九曲十八肠,弯弯绕绕多了去。
这样的人,竟然能独得皇上厚爱。
苏婉清突然间觉得,她好像一辈子也没看懂皇上。
苏婉清看着从容收回目光、从容抬手示意起轿的朱颜,忽然间清醒过来,也明白过来。
一切,不过是恃宠、仗势。
所以才能随心所欲。
这偌大个后宫。
竟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位朱美人清醒,前世的朱贵妃争了一辈子的东西,竟然让眼前人唾手可得。
直白好呀!
眼瞧着轿子要走了,苏婉清追了两步,“美人,听说你二妹右眼角有粒胭脂痣,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朱颜陡然叫停了轿 。
“听宫人说的,两年前,陛下特意下了恩旨,召你亲人入宫,你嫡母和二妹一道进宫来探望你,宫里有人见过,美人怎么忘记了?”
笑语盈盈,却是笑里藏刀。
这瞬间,朱颜在苏婉清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恶意。
两年了,可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事。
这样看来,恶意就更明显了。
朱颜望着苏婉清道:“苏才人,当日阿稷年幼无知,我替他向你赔罪,我只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她与苏才人唯一的过节,就是这件事。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朱颜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还是你确定,你现在就要和我结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