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风裹挟温热,迎面扑来让人有种奇异的窒息感。
粘腻,燥热。
汽车到站,手机适时震动起来。
嘈杂的大巴车厢内,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反应了片刻后这才跟随人群从座位起身。
但由于人太多,车内过道被塞得满满的,他一时进退维谷,只得以一个撑着背椅的动作,等待在原地。
嗡嗡~
兜里不休止的震动太过于强烈,苏循后知后觉接通电话。
“喂?”
低眉间,阳光陡然从窗户溜进来,活跃于少年如玉的手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精致的侧脸。
阳光被风吹拂着肆意摇晃,晃得人眼花缭乱,一时说不清眼前耀眼的是此盛夏,还是少年。
最后一个走出车厢,来不及呼吸上一口新鲜空气,大片炽热光线就兜头而下,暑气燎热。
伴随着热浪,苏循没想到首先迎接他的居然是一声嘹亮的蝉鸣,密密匝匝。
手机对面的人显然也听见了,问:“到了?”
“嗯,刚到。先挂了,等会儿回你。”掐断电话,苏循默默收回手机,自觉往树荫下走去。
“…”
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廖思凡微一挑眉,却是沉默。
虽然电话那头的说话声从始至终都很轻缓,却无端让人觉得无形中像是有一把冰刃,直直剖开这夏日蔓延的热气,觉察出那股沁人的凉。
因此,哪怕隔着手机,他也能直观地感受到苏循目前的情绪状态。
降至冰点。
经过长达六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苏循从最开始的委屈、迷茫、愤怒、失望,各种情绪如同一锅乱粥胡乱搅拌在一起,到最后任意搅合着,无可奈何地消融成空白,他现在已经非常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尽管今后的日子,等待他的不知道是什么。
收回思绪,苏循抿抿干涩的嘴唇。
虽然早就知道宁城是个火炉,但当他点进天气预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三十七度时,还是没忍住眉心一跳。
他立在原地。
阳光热辣,碎金般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无暇的侧脸,斑驳光影随风晃动。
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苏循眯了眯被强光刺激的眼,手指忙不迭地点进导航软件,最后顺着导航路线往前走。
该是庆幸,导航在这边也能派上用场,由此来看这倒也不是旁人嘴里的犄角旮旯之地。
苏循跟着导航前进,一路边走边看。
这里的房屋建筑偏复古风,随处可见雕刻在承重柱上的古诗词,显而易见,这是一座承载着历史韵味的小城。
但这一路上人真是少得可怜,只是偶尔有几个撑着遮阳伞打着扇子的妇女匆匆走过,静得都能听见超市门口的时钟在有节奏地响。
渐渐让人涌生出一种似秋的萧索。
也是,这种天气谁都不愿意在外多待。
苏循还不知道廖思凡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他刚刚急着挂电话,忘记问了。
而他当务之急是要先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
草草地扫了一眼四周,苏循这才迈动长腿快步踏进了离他距离最近的一家超市。
超市不大,与其说是个超市其实更像是个plus版的小卖部,里面一眼就能窥见全貌。
室内有空调,凉意层层包裹,燥热被驱除殆尽,通身舒爽极了。
苏循在里面空着手漫无目的地荡了十多分钟,暂时没有离开的想法。
如果不是那道目光太明显的话…
售货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生,目光从始至终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在盯着防止他鬼鬼祟祟偷拿东西,后面才后知后觉品味出一点神摇目夺的意味。
他的长相是毋庸置疑的优越,不然当初他爸作为一个穷小子也不会娶了富家女,现如今那个圈子谁不称他一声“苏总”。
想到苏振瑞,苏循本就不悦的心情愈发下坠。
他顶着女生炙热的目光从购物架上潦草地拿了东西付好钱,无视她挽留得近乎拉丝的目光弓着背蹲在超市门口的阴凉下,其位置刚好避开她的视线。
苏循拿着一个干巴巴的面包啃着。
这里不比他以前待的大城市,超市还专门有用餐休息的地方。
他今天坐了半天的车,滴水未进,咬了一口面包后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腹中迎来一股饥肠被慰藉的舒适。
苏循左手边立了瓶矿泉水,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没多久,小水珠一滴一滴坠落,形成一圈小水滩,没一会儿就被蒸发干净。
这里和他之前的环境相比,楼房变得矮小,连路上的车流都显得稀少,多是停在路边的电动三轮车,好在摆放还算有序。
除此之外,他对这个地方更直观的感受就是热。
尽管超市里面有丝丝凉气渗出,却依旧热得人头脑发懵,有时甚至觉得连呼吸都费劲。
汗水顺着他脸颊两侧流下,打湿了两边鬓发,更显得那双眼如漆黑的谭底一样幽深发亮。
面包噎得不行,苏循拧开瓶盖咕咕地灌了好几口水。
他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乱扫着,最后百无聊赖地盯着对面学校门口烫金的几个大字——宁城一中。
今天是周日,住校生开始陆续返校,没一会儿就有一大批小贩推着小推车拉着各式小吃,在校外的长街找好位置收拾着东西准备摆摊。
人渐渐增多。
当小吃的香味渐起,他手里的面包变得索然无味。
大少爷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苏循放下剩了大半的面包,盯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以及周遭陌生的景象,眉宇间带着抹不去的烦闷。
这就是第一次忤逆的代价,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参差,体会到那种犹如心梗的郁闷。
一夕之间如同丧家之犬被驱逐,他逃也似的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地方,远离血脉至亲,被肆意放逐。
可如果再给他一次重选的机会,他亦会是如此。
…
回忆如潮水涌上心头。
一周前,本来是路见不平,苏循在学校外动手打了一个欺负女同学的男生。
出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他当时下手失了轻重,挨打的那人不出意外现在都还在医院躺着。
按理来说,本来错在对方,但趋于对方的权贵,他最后竟被校方判为严重违纪。
值得一说的是后来那个受害女生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对于事实真相缄口不提,事情到最后反倒是他落于下风。
荒谬感愈演愈烈,他在此事件中竟成了一个惹是生非的纨绔。
退一万步来说,本来这件事说大也不大,难缠的是对方上面有那么点关系,家长不依不挠。
再这样下去双方都讨不上好,苏振瑞顾及面子,又那么刚好和对方正在进行生意上的往来,他不想之前的努力到此功亏一篑,因此一意孤行,一点都没顾及到苏循的心理和面子,应对方要求,给苏循转了学。
父子之间的裂隙中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伸出了一条长长的导火线,而这件事就实打实地点了把火。
其实对苏循来说在哪里上学本没什么大的影响,在他心里更在意的是苏振瑞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嘲讽地勾起嘴角。
兜里的电话这一上午已经数不清响了多少次了,这会儿又嗡嗡地震动起来。
似有所感,苏循看着屏幕上的名字,选择性逃避似的,他没有接。
可对方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且不吃他这套,电话依旧不眠不休。
苏循嘴角不自觉地往下一压,脸上的不耐不加遮掩。
忍耐了一会儿,他终于按下接听键,开了扩音,提前预判似的降低音量,然后随意地将手机放在滚烫的地面。
果然,还没等他开口那边就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苏循!”电话那头声音中气十足又带着几分不加遮掩的恼怒。
苏振瑞丝毫不克制自己的情绪,语气生寒:“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啊,我说你是翅膀硬了这就忍不住要飞了?”
“电话都不接了?你还真以为我管不到你?”
“你以为你打架很有理吗?你自己闯的祸你还跟我耍脾气,你怎么不去混黑涩会呢你?”
不等他有所反应,苏振瑞噼里啪啦一大堆,语气很冲。
苏循紧抿着唇默不作声,面色还算平静。
他安静地听着,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手表。
下午三点。
电话里的指责还在继续。
苏振瑞见他拧着脾气不吭声,火气丝毫不见削弱的趋势,反而愈盛。
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在他眼里虽然比不得小儿子优秀但向来都还算听话的大儿子怎么就这么突然变了样。
在学校惹了麻烦死倔着脾气不认错不说,还开始明目张胆地忤逆他,一整个任性妄为,乖张得过分。
果然是被宠坏了。
男人火气蹭蹭上冒,没注意接下来的话落在儿子耳中是何等的冷漠刺耳:“你没苏霖有出息我不管,但你好歹像他一样本分点行不行?他可从没让我处理过这种丢人的事情。你现在这个德性,出去我都不好意思别跟人说你是我苏振瑞的——”儿子。
崩——
那根死绷着的线终于断了。
听到那个刺一样的名字,苏循脑袋一嗡,瞳孔收缩了一下,一股令人窒息的冷意上涌。
他突然用力,死攥着的指尖发白,被一下死死地戳到了痛处。
毋庸置疑,他的好弟弟就是哽在他喉头的那根不上不下的锐刺。
就因为苏霖从小就异常聪慧被人称之为天才,所以他作为哥哥也只能被强硬地装在完美的罐子里,还要打上封条,以此塑造出一个同样完美的形象。
于是,他的人生也不允许平庸,否则就会成为他那完美主义父亲身上的污点。
“嘟——”
这样子的关系真是恶心够了,苏循还没等那边说完就瞬间掐断了电话。
紧接着手机震动了好几下,是苏振瑞不解气发来的短信。
无非就是那几句冠冕堂皇教训他的话,苏循懒得看,将手机塞进口袋,却猝不及防被手机滚烫的温度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任由手机染上的灼热温度紧贴着他的大腿,一小方领域被割据,他静静地蹲着,大脑跟着紧绷空白了几秒。
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段亲情就变得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不怪父亲偏心弟弟,他确实挺没出息的。
他努力过了,可天分的沟壑始终无法僭越。
他无论怎么做都比不上父亲心里的好儿子苏霖,一次次的失望还一次次奢求得到父亲的认可,到头来却只让他像个哗众的小丑一样上蹿下跳。
苏循低头,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腕上的黑色手表上。
他没有戴首饰的习惯,觉得束缚,可这块手表一戴就是好几年。
不是因为它价格的昂贵,也不是因为它外形的可观。
说来矫情,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某一个领域胜过他的天才弟弟,是他绘画获奖后父亲送给他的第一份奖励。
他悉心爱护,谁也碰不得,借此来说服自己:父亲并不是像旁人说的那样更偏心于弟弟。
但现在仔细想想其实有些可笑,苏霖取得成绩苏振瑞是满世界昭告,恨不得把他的好儿子时时拴在裤腰上显摆,而他苏循,只能靠一块手表随便打发了事。
亏得他一开始还…因为这点小小的敷衍而沾沾自喜。
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苏循站起来动了动蹲麻的腿。
也不知道是这个恼人的电话还是长时间的等待,又或者是这天气太糟糕,他越想越躁,情绪交织慢慢上涌积累到一个点,在脑袋猛地炸开。
“砰——”
腕上的手表变得刺眼极了,像是生出了一张可恶的嘴脸,不断地嘲讽他的可悲可笑。
苏循控制不住将它一把拽下,狠狠地摔了出去。
饶是手腕被勒得通红,他也浑不在意,此时此刻就只想发泄,还罕见地爆了粗口:
“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