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屏绍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他从来没住过这种房子,一个简单的四合院,东西厢房只七八步,仆从只两三个,吃的东西——
他看着鱼,鱼眼白外翻,酱料铺盖,虽然闻起来味道不错,但他半天下不了筷——以前吃鱼,都是婢女细心挑出鱼骨头,把嫩滑的鱼肉送到碗中来。
而手边还冒着热气的药,苦涩的味道冲入鼻中,没有蜜饯。
原来吃药不用蜜饯相佐?
他陷入了沉思。
忽的,门外进来个人,她挽着堕马髻,髻上缀三两珍珠,珠色都没有她肤色好,眼尾微翘,眼中却如深潭,中和那股媚,月牙色半袖衫上花纹瑰丽,她的身姿轻易担起这颜色。
饶是在长安城见过许多美人的他,也不由怔忪。
钟苓苓在他旁边坐下,道:“覃公子,你想不想回长安城?”
覃屏绍回过神,心里奇怪,因钟苓苓对他态度明显冷淡,先前温和的“夫君”,现在只剩下“公子”。
钟苓苓缓缓表情:“我们这是小地方,没什么得道高人,等公子回了长安,能人无数,定能把公子穿越的事弄个明白,公子也能回到自己身体。”
这话说到覃屏绍心坎,点点头:“我确实这么想。”
这就对了。钟苓苓把盘缠放在桌子上,顺便,还有一纸放妻书:
“既然如此,我为你提供银子,你明日启程回长安,不过,我想让你先签了放妻书。”
覃屏绍惊讶地看着放妻书。
他蓦地想起,堂姐因婆家苛待被休了后,不说女眷如何想,兄弟在酒席间,也会说她无德——他知道,女子被休后,何其艰难。
而且,从来都是听说男人休妻,怎么是她拿放妻书让他签?
覃屏绍当即摇头:“不妥,我占你夫君的壳子,签了放妻书,假若我穿回去,你们怎么办?”委婉说:“况且,世间口舌多,不管对错,会白白给你生烦扰。”
钟苓苓想了想,不能因噎废食,说:“既然如此,便不签吧。”
覃屏绍点头,笑了笑。
他眉眼弯弯,顾骁脸上那种书生气就出来了,坐姿端正,修长的手指按在筷子上,这般的芝兰毓秀,是世家公子才有的气度,非商贾人家养得。
况且还挺体贴人。
从这几点看,覃屏绍真不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翠翠说他亦香饽饽,难怪会以为她是故意诳他。
不过,欣赏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钟苓苓拎得清。
一想到他要走,她暂时将情绪放下,只见桌上食物未动半分,问:“不合胃口么?”
覃屏绍笑笑,象征性的,筷子沾了点鱼肉,放到嘴里。
带着点辛辣的香味占满了口,味道层次分明,一口鱼肉下去,再配上软糯的白米饭,叫人胃口大开。
他愣愣地睁大眼睛——这实在超出他的想象,好吃到超出他的想象。
他把筷子戳向鱼尾,夹起,在钟苓苓这儿看来,就是一筷子的小刺,果然,覃屏绍一入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嚼嚼,立刻和着饭,囫囵吞下去,脸色装得还挺像一回事的。
钟苓苓抿着嘴乐了,拿起另一双筷子,替他夹了鱼腹的肉:“这儿刺大,容易挑。”
筷子换个方向,放在背脊:“这儿肉厚实,下边的会嫩点。”
她手指白皙修长,手腕如玉,沿着指尖往上看,笑意潋潋。
覃屏绍愣住。
长安城内审美,美人一定都是拿着团扇,云鬓高挽,不食人间烟火,这是他头次见到这样……有人烟气的美人。
一点都不违和,反而更添风采。
他低下头,心口稍暖,亦是浅浅一笑:“叫姑娘笑话了。”
第二天一大早,钟苓苓就将覃屏绍送到了门口。
他背着个小包袱,说:“钟姑娘,我们虽相识不过半日,你却多照顾于我,待我回长安,定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钟苓苓连忙说:“不必客气,你此行多注意安全便是。”他能把她忘干净,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情。
他脸色微红:“……家中没有男丁,姑娘要注意安全,等我换回了身体,一定把顾骁亲自送回来。”
钟苓苓点点头。
他抓抓包裹的带子,说:“我离开后,不要在意街坊的流言蜚语。”
钟苓苓:……你是不知道,之前流言蜚语够多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终归是我擅占身体,等我……”
钟苓苓脚边蹿出个猫影,她一吓,连忙把猪猪抓回来:“别乱跑,等下又要跑丢了。”
有了猪猪打岔,钟苓苓终于拿回主动权:“好了,再拖下去也晚了,公子走吧,一切不用担心。”
覃屏绍点点头,郑重一揖。
等他终于离开,钟苓苓松了口气,两人在门前这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出远门的相公,粘人的小狼狗似的。
她摸着猪猪的脖颈,隐隐有点担心:“但愿他一切顺利,路上别被人坑了就好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最近说的话越来越准,不过是反着来的。
过两天清晨,拍门声响起,钟苓苓正巧在院中杀鱼,开门看,是账房陈先生。
陈先生说:“钟娘子,顾先生是不是走丢啦?”
钟苓苓一愣:“他最近确实不在,出远门去长安,走丢了是怎么回事?”
陈先生侧身让出身后的覃屏绍:“别着急,我把人找回来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钟苓苓:“……”
被“找回来”的覃屏绍,尴尬地笑了笑。
是了,她终于知道心底的担心——让一个出门仆从相随的富家子弟,独自从申县去长安,太难了。
钟苓苓拿点银两感谢陈先生,陈先生小声问她:“钟娘子,顾先生不记得我了,性子也大变,这是?”
钟苓苓说:“被穿越了。”
陈先生不能理解,钟苓苓作罢,因陈先生刚考上乡试还有别的事务,便不留他吃饭了。
她看着覃屏绍,覃屏绍看着她。
覃屏绍尴尬地低下头,极小声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钟苓苓无奈地笑笑:“是我考虑不周到。”
除了申县和长安距离的问题,刚刚陈先生的反应,也让钟苓苓清楚,穿越换魂,有多少人能理解呢?
如果贸然让覃屏绍回长安认亲,会被当做疯子抓起来吧,这次是她考虑不周到。
她觉得是缘分未了,改日上寺庙求一签,当下,说:“奔波了几日,你先休息一下。”
覃屏绍却不动,他抿着嘴唇,终于豁出去似的,皱眉道:“还有一件事。”
钟苓苓抬眼看他。
只听他道:“我的包袱被人抢了,我要报官。”
作者有话要说:让覃娇娇从申县到长安,差不多就是让一个出门只靠私家车、家庭富裕从小除了读书拿奖状其他都不会的人,在网络不发达时代从广东到北京,确实很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