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地头不讲究耍官腔,很多人到老都分不清镇长县长谁是谁,但大伙儿对村支书绝对是非常熟悉的。
因为每逢浇地、种地、交公粮、过庙会等,就需要支书四处跑动协调,鞋底子都能磨薄两层。平常谁家遇到困难或有什么纠纷,也是找支书调解。
陈爱党在石桥里当了好几年支书,名声一直不错,怎么今天叫兄弟的老丈人打上自己家了?听赵成才那意思,陈家人还有点儿底气不足的样子。
真是奇了怪……
姜冬月想不出原因,远远看到还有其他乡亲往陈爱党家的方向跑,乱哄哄的,赶忙绕了两条巷子朝家走。
她这会儿挺着个大肚子,可不敢凑打架的热闹。
没走几步,迎头碰见唐墨和王满仓,脚步匆匆地往街上奔。
“老黑,满仓大哥,你们俩干啥去啊?”姜冬月问。
唐墨一头板寸湿漉漉的,明显是刚下工洗了把脸,就让王满仓给叫走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着两道浓眉,说道:“上爱党家窜忙去,不能叫人在自己村儿里把支书给打了!”
姜冬月板起脸:“打什么打?你少在外头胡闹。”
“咳咳,打不起来,冬月你尽管放心。”王满仓挤挤眼,“我正跟老黑说呢,陈爱军在外头勾搭了一个年轻小姑娘,人爹娘找上门了,说是好像怀孕四五个月了?完了陈爱军他亲丈人也来了,两边一碰头,爱党也不好办,想着多找几个人壮壮声势。”
唐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陈爱军?不能吧?他都俩闺女了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王满仓压低声音,“要不是陈爱军这事儿干得不地道,爱党那厉害脾气,能叫兄弟的大舅子指着鼻子骂?早抄家伙了!”
唐墨瞪大眼睛:“嘿,真是看不出来啊!”
“原来是这事儿……”
姜冬月也很惊讶,她这几天光盘算着怎么挣点儿钱了,还真没想起来这茬,难怪先前赵成才吞吞吐吐的。
抬头一看唐墨,那脸也不黑了,眉也不皱了,两个鼻孔都透着股暗戳戳看热闹的劲儿,姜冬月赶紧叮嘱道:“老黑,满仓大哥说的对,你到了可别充能耍横,随大流行动吧。”
唐墨浑不在意地道:“支书还在前头压阵呢,我耍什么横啊?要打也捡着陈爱军一个人打,叫他偷腥犯错误。”
王满仓也说:“冬月你放心吧,咱村有头有脸的都过去了,肯定不能动手。我和老黑拐个弯儿再把刘建设叫上,他鬼精鬼精的,肚里有主意。”
“行,那你俩慢着点儿。”
目送唐墨拉着王满仓匆匆走了,姜冬月忍不住叹气。
从前她日子过得难,也没闲工夫上别人家里,光知道儿子半岁时陈爱军离婚再娶了,没想到这么早就闹起来了。
唉,真是造孽啊。
姜冬月拎着提篮回到家,进门就见唐笑笑嘟着个嘴:“妈,我的西红柿飞走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麸子瓮里还有最后一个西红柿,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因为人小胳膊短,担心藏到底下了够不着,又去厨房拿了火钩子去里面来回扒拉。
结果小脸蛋叫麸子荡得灰扑扑的,还是没找到。
唐笑笑很低落:“妈,你再帮我找找吧。”
姜冬月心知肚明,那个西红柿是唐墨昨天晚上回来口渴,顺手从瓮里摸出来给吃了。她本想今天去地里摘两个,偏偏西红柿也快拉秧了,长得慢,都是小青瓜蛋,最后就没摘。
“行,妈晚上给你找。”姜冬月岔开话题,先往锅里添了水,把锅坐到煤炉上,然后一股脑将提篮里的黄瓜倒进水盆,招呼唐笑笑,“你看,这就是拉秧黄瓜,还不少呢。”
水盆里的黄瓜歪七扭八,和平常吃的大不一样,唐笑笑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捡起一根有点弯曲的细小黄瓜在手上比划:“它好小呀,还没有我的手指头粗。”
“这个脑袋胖,尾巴短,像个大蝌蚪。”唐笑笑越看越好奇,“妈,这些怎么吃呀?”
“拉秧黄瓜没个形状,只能腌了吃,腌好了又脆又香。”
姜冬月说着,去西屋找出腌菜的小坛子洗刷干净,放到天地台上晾着,然后把黄瓜搓洗两遍,大的对半切开,和小的一起晾到两个盖帘上。
忙活一通,锅里水也开了,姜冬月淘半勺米下锅,开始择豆角:“晚上炒豆角鸡蛋吧。”
又问唐笑笑,“今天收了几个蛋呀?”
闺女性子随她,勤快且爱收获,不管收点儿啥,都有种大丰收的喜悦,每天掏完鸡蛋喜气洋洋的。
“哎呀,我忘记了!”
唐笑笑眨眨眼,她一心找西红柿,早把每天必做的大事给忘脚后跟儿了!
“妈你等等我,鸡蛋很快就来!”唐笑笑一溜小跑,拎起火钩子把鸡都赶到外面栅栏里,然后打开最外层的挡板,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往外扒拉。
她经常收鸡蛋,动作又稳又熟练,很快就把四个蛋弄出来,干净的直接放进堂屋提篮里,脏的拿树叶或棒子芯儿擦一擦再放进去。
总之不能沾水,沾了水的鸡蛋就得赶紧吃,否则会散黄坏掉。
放好鸡蛋,唐笑笑认真数了数,说道:“今天有四个鸡蛋,和昨天一样。妈,咱家的鸡是不是瘦了?所以下蛋少了?”
姜冬月:“……应该是吧,晚上给它们多拌点儿麸子吃。”
家里六只母鸡下蛋都很勤,每天多了六枚,少了五枚,很少出现四个蛋的情况。姜冬月疑心是闺女没看仔细,但鸡窝挡板太低,她肚子大了趴不下去,便也没在意。
母女俩忙碌一番,做好饭已经快七点了。到巷子口看看没有唐墨的身影,姜冬月就和闺女先吃了晚饭,然后刷好锅煮料水。
所谓料水,就是在水里加入盐、姜片、花椒、大料、辣椒等,滚开后沸腾七八分钟,再晾凉,就能拿来腌菜了。
趁烧料水的功夫,姜冬月把小坛子仔仔细细擦过,不留半点水渍,然后将盖帘儿上的黄瓜一层层码放进去。
最后倒入变凉的料水,正正好没过黄瓜。
“挺好,明天早上就能捞出来吃了。”姜冬月封上盖子,把小坛子挪回西屋里。
唐笑笑:“妈,能把我的两个螺腌进去吗?”
养了几天,她对田螺已经没兴趣了,更怀念吃起来那股鲜香滋味儿。
姜冬月笑道:“肉和菜不能一起腌,会坏的。你再坚持养养,以后配上新的螺一块儿吃。”
唐笑笑:“好~我明天拔草喂它们。”
田螺不能瘦,瘦了不好吃。
收拾完厨房,唐墨还没回来,姜冬月给笑笑洗了澡,哄她睡下后,锁上门往大街去。
今天有月亮,街头井台附近三三两两的乡亲聚在一起,都在议论今天陈爱军的事儿。
姜冬月一打听,才知道陈爱党带着白天窜忙的人下饭馆吃拉面了,都还没回来。
“陈爱军这小子可了不得,家里一个,外头还有一个,啧啧。”
“也够他受的,听说孙梅芝带俩闺女回娘家了,老丈人给爱军一顿好打!”
“外头那个小王庄的,叫啥名儿来着?好像才十九岁?哎哟~现在这年轻人呐。”
“王佳佳!她今天没来,说是医院躺着呢,光她那对儿爹娘过来闹了,那叫个能骂吵!”
“她哪敢来呀?来了孙梅枝能砍死她,陈爱军的脸都叫抓破相了。”
“哎哟,老陈家这回得大出血了,两头儿得罪不起啊。”
“这血不好说出在哪头呀,真是……”
“孙梅芝跟陈爱军可是过了五六年啊,孩子都生了俩,他还能往外出血?”
“那头儿是个儿子嘛,今天B超单都带来了,咱睁眼瞎不知道,听识字儿的说上头还有陈爱军名字呢。”
“老天爷呀,这下陈爱党有的头疼了……”
姜冬月听了两耳朵,默默回转家去了。
石桥村地方小,有点什么事都传得快,更别提这种风流戏码了,从前她成天干活挣命的时候,也灌了满肚子八卦。
但姜冬月那时候日子过得难,天天埋头干活挣命,到小儿子半岁的时候,才听说孙梅芝坚持跟陈爱军离婚了,爱军就娶了外头找的那个王佳佳过日子。
如今回想起来,三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陈家是村里富户,陈爱军又理亏,孙梅芝离婚时就拿了一笔钱,据说有个三四万,搬回娘家过日子。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娘家没住多久,当年便改嫁了。不幸改嫁的这个很不如意,转眼又离了。
等过两年姜冬月回娘家,在魏村偶然碰着孙梅芝的时候,她已经改嫁两回了,脸色瞧着大不如前。
后来听说又嫁了一回,这回嫁得远,是个城西的老鳏夫,日子也过得紧巴,很是煎熬了十几年。
直到两个闺女成家立业,慢慢帮补着亲妈,那鳏夫也死了,孙梅芝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陈爱军也没落着好儿。他离婚时横得很,说好俩闺女一人一个,但陈爱党这边托关系使门路,陈爱军又有钱有地的,硬是把俩闺女都攥在自己手里养着,一个也不给孙梅芝。
他倒是见自己闺女亲,但后老婆不干啊。王佳佳年纪轻,进门时没办酒席受了委屈,后面又生了儿子,自然脾气大,看见陈爱军靠近俩闺女就骂,家里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最后弄得陈爱军给闺女几块零花钱都得偷偷摸摸。
陈爱军自然不满,但他已经在石桥村里里外外地把人丢尽了,没脸离第二次婚,几年下来,竟是把那副人五人六的狗脾气给磨干净了,不但能自己蒸馒头包子,连刷碗扫地的活儿也干,谁见了都说稀奇。
至于王佳佳,这年月风气并不开放,即使三十年之后,像她这种人也要被指着鼻子骂小三,何况在九十年代初的乡下?
所以她悄没声息地嫁进来,好几年都没人搭理。平常别人家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顶多请陈爱军,绝不叫她。连带她生的那个儿子也没同伴,人人背后指指点点。
王佳佳受不了,等儿子大了要上学,就花钱送他进了市区小学,自己租了个房子陪读,一年半载地不见回来。
直到石桥村拆迁,姜冬月都记不住王佳佳长啥模样,实在是见得少。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姜冬月回到家,栓上门接了热水泡脚,思量着该怎么办。
摸着良心说,假如这事落她头上,也是咽不下男人勾三搭四那口气,一准儿想提刀拼命。
可惜眼前的世道不够好,女人日子难过,离婚的女人日子更难过,回想起来,孙梅芝一个最无辜的人,居然是过得最差的那个。
简直没天理。
可是,她凭什么去劝孙梅芝别离婚呢?凭她知道的那些没影儿的仨瓜俩枣吗?
她又不是陈大娘,能看身前身后……
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泡好脚又找出旧毛衣拆线,直等到九点半才听见唐墨敲门。
一打开,酒臭味扑面而来,姜冬月捂着鼻子后退几步:“还有点儿热水,你赶紧洗洗去,臭死了。”
唐墨平时不烟不酒,一来因为穷,二来不好这一口,今天应该喝的也不多,瞧着走路挺稳当,就是眼神有那么一点儿迷糊。
“洗啥洗啊?”唐墨挥挥手,径直走进堂屋,一屁股坐到高椅子上,咂咂嘴开始倒八卦,“冬月你是没见着,今天爱党家真个热闹!我在石桥村三十年,头一回见到这种事儿。”
“那个小王庄的骂陈爱军|强|奸耍流氓,搞大他闺女肚子不想负责,害他闺女住医院保胎,在爱军家里一通打砸,还说要上乡里告陈爱党徇私舞弊,包庇强|奸犯,爱党好话说了一箩筐没用,脸都成了包公。”
姜冬月坐远些,问道:“那他后来咋走了?”
“给钱了呗,厚厚一沓,至少这个数儿!”唐墨举起一只手,又开始咋舌,“老陈家真有钱,难怪爱党找乡亲压阵,他心里害怕打发不走呢。”
他念叨几句,又憋不住地笑,“陈爱军惨了,先叫小王庄的揍一顿,又叫老丈人和大舅子狠揍一顿,最后爱党嫌他丢人现眼,哐哐哐地也揍了一顿!”
“我们在外头都吃完饭了,他才从墙根起来,那脸上叫孙梅芝挠得血次呼啦,啧啧,真是惨!”
姜冬月熟知唐墨那点儿德性,不外乎又看笑话又觉得老陈家倒霉,想了想忍不住数落他:“陈爱军惨什么呀?家里有孙梅芝给他生了俩闺女,还不知足,跑出去勾搭小姑娘,他活该挨打!早点打断两条腿还没今天这事儿呢。”
“那小王庄的不是正经人家,蛇鼠一窝。陈爱军也没种,早点儿掏钱解决了,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到今天,把丑事闹到孙梅芝跟前,太糟心了。”
往常唐墨一听这话,就知道姜冬月啥意思,但他今天喝了两盅酒,脑子不如平时灵光,咂咂嘴说道:“人家B超都照了,是个男娃,爱军他也是舍不得孩子嘛。”
男娃……呵。
姜冬月摸了摸自己肚子,似笑非笑地看唐墨:“爱党今天带着你们喝了多少啊?”
唐墨挺诚实:“没多少,就吃他两大碗面,喝了两盅散酒。建设哥喝多了,我没喝。”
“那你这酒量不行啊。”姜冬月语调慢悠悠的,“男娃再值钱,也得看谁肚里出来的。咋的二两黄汤下肚,你连哪个是孩子,哪个是野种,都分不清啦?”
“野种”俩字兜头砸过来,唐墨后脊梁骨立马像被钢针滚过,歘地醒了酒。
他跟冬月有了笑笑之后,好几年没消息,他妈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提过一嘴进山找人生,气得冬月跟他大吵一架,半年多都不让近身。
“我,我没醉。” 唐墨晃晃悠悠站起来,扶着门框往外走。
姜冬月瞪他:“大晚上的,你又干什么去啊?”
唐墨撩起竹门帘:“我、我太臭了,上院里冲个澡再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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