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城,正如其名,四面环山,身处腹地的城区好像一个酒壶,7号公交车在经过金兔山头时,右面的窗户可一览城市流动的夜景。
韩呦倚着窗户,有点犯困,眼睛留在外面模糊变幻成一团的灯火中。
从市中心到目的地一共有12站,前五站韩呦都在闷闷不乐,想不通为什么江琅平白无故要拉她一起钻绿化带,让她在街头直播中社死。江琅试探着找韩呦说了好几次话,韩呦都鼓着腮帮子没搭理他。
当公路被茂盛的落叶阔叶林笼罩,从头到尾一片寂寥的时候,昏沉的窗户玻璃上映出了江琅从旁注视着韩呦的侧脸.
“你知道那是音乐喷泉,也知道什么时间它会启动,对么?”
七点整,那喷泉爆出水花时,江琅就已经知道了韩呦的阴谋。
其实这真的很明显,韩呦在做这事的时候,就没打算瞒着江琅。
“当然。我本来想离开的,但没来得及,你也看到了。”
江琅一点不吃惊,平静地回过头,直视着前方路面:“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想知道。”
韩呦觉得江琅根本是明知故问:“该不会是忘了吧,江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么对你来说,到底什么才算值得被人报复的欺凌呢?”
原来在游泳池那晚她经历的一切,对江琅而言都不算什么,被报复了也想不起原因。
江琅在公交车进入黑暗隧道的那一刻,收紧了眉宇。
隧道中,他们全程沉默,直到半分钟后重见云月,韩呦懒洋洋地拖着音调说:“今天的事情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的。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会很狼狈。你至少没有让我像那一晚一样狼狈。”
江琅久违地没多说什么,淡淡地嗯了一声。
韩呦深吸了口气,彻底闭上了眼睛,“到站了叫我一声。”
进入沉睡的前一刻,韩呦不禁思考,按照世俗观念,她是不是太刻薄了一些?好像她天生就有一股奇怪的警惕,以及强势的完美主义,骄傲的自尊不允许她掉进同一个坑,犯同样的错误。而江琅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这个坑,这个错误。
夜晚的雾遮住了韩呦最后的意识,她好像梦见了一片散发着荧光的海,透明的水母在头顶飘来飘去,触须不断变化着色彩。
某一时刻,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车停在一盏路灯下,晕头转向的飞蛾静止不动,对面的红灯倒计时停在了第十秒。
而双人座位上只剩了韩呦,她旁边原本坐着的江琅已经不见了。
未知世界。
与其说这是另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一个怪诞空间,因为他落脚的地方,是个虚无的地狱。
夜空被火光炙烤得红艳,各种景物被扭曲得丑陋不堪,天上有十二个月亮,像观察者的眼睛,审批着落入地狱的恶人。
真正的江琅就在这里。
游泳池的水是透亮的红油锅,正沸腾地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少女被放在一个漏勺里,不断地在热油里上下翻动。她披头散发,精神失常地大声求救,一不小心掉出了漏勺,然后她疯狂地往岸上游,好不容易摸到了岸边,霎时间泳池开始不断地升高,水线往下降,无数的恶鬼像蜘蛛一样密密麻麻沿着墙爬上来,吐出蜥蜴般的长舌,贪婪地看着她,而她挂在墙上,就快承受不住重力掉下去。
有一双人类的脚,裹着黑雾,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哭声嘶哑:“救救我,求你了!”
那人没回答她,慢条斯理地蹲下来,兴致盎然地打量着。
好一会,他才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少女勉强睁开一双被汗水迷了的眼睛,朝上望去,露出了无比惊恐的表情。
“绿色眼睛……”
是他,就是这个残忍的魔鬼把她丢进这个地狱的!
她恐惧万分,却又像看到了希望,苦苦哀求:“求您了,让我回去吧!我受够这里了!”
他只是摇摇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看过一些小说,里面就有这种世界设定,玩游戏失败了就要受到惩罚,叫做无限世界。
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否认,“不是哦。”
当然不是什么逃生游戏世界,这里的游戏,只是为了给人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重生,然后又操控着一切让他们失败,进入惩罚,再将他们投入游戏,如此循环地恶劣玩弄着。在里面的人们,一个个像极了狂热的赌徒,在谎言中妄想着获救。
这个世界他偶然造访,觉得十分有趣,就让她也来玩了。
但眼下她明显没有清楚认识到这些:“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好好吃一顿饭,或者您直接杀死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手一抬,黑雾就勾起她的下巴,左右转动,端详着这个已经失去姓名之人的脸,好像认真思考着,为他自己那具人类空壳查漏补缺,“你死不了,这不是我说了算,是世界说了算。它审判过你的罪恶,这是它对你公正的惩罚。”
好像被点醒了什么,她骤然睁大了眼,震惊又绝望地注视着黑雾里那张散发着朦胧白光的脸。
雾里探花,这次她稍微能看见他的轮廓了,她震惊无比,难以想象如此残暴的魔王,竟拥有着一张西方神话中天使般的容貌。
“所以……”
绿色的眼睛笑弯了,补充她未说完的话:“所以你现在是在自食恶果。这不过是被放大的现实,照进了你的生命中。”男人低垂白色的睫毛,一根根地掰开她努力攀着岸边的手指,“看到这一切,现在我也清楚了你对她做过的事情。”
原来是因为,在泳池里发生了诸多不愉快,所以才把他带进了那个喷泉。
伴随着一声尖叫,天空的十二个月亮变成了血红色,他正在此时离开了这个地狱。
回到风平浪静的沽城夜晚山道,公交车继续前行,灯盏下的蛾子飞来飞去,红绿灯倒计时重新开启。
江琅用手轻轻地护住韩呦的脑袋,倾身过去,把车窗关了。
要把韩呦重新放回去的时候,韩呦动了动身子,倒在了江琅的肩膀上。
她呼吸浅浅的,卷翘的眼睫偶尔颤一颤。
新的行课日。
大清早,韩呦将晚上揉了醒好的面团拿出来,刷上蛋黄液和黑芝麻,里面塞进牛肉和蘑菇酱,放进了烤箱。
江琅在旁边负责清洗蔬菜,将煮好的土豆压成泥,融进培根和鸡肉芝士丁,然后熟练捏成一个个丸子。
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天为自己准备小便当。
韩呦将蒸好的糯米丸子夹开,捻起来一些喂到江琅嘴里,江琅一边剥虾一边嚼着,点了点头说味道刚刚好。
韩呦满意地笑开,将丸子放进盘子,从厨房拿了出去。
韩薇扭头,看到厨房里如此默契的一幕,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幸福感。
之前江琅一进厨房必有一只碗牺牲,油锅飞溅的声音也会吓得他上蹿下跳,每天锲而不舍地进去‘捣乱’,要被韩呦轰出去七八次。
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在备菜上独当一面了。
只是炉灶上的事情,依然还是碰不得,要不就是生的,要不就是糊的,家里可没有这么多的东西来让他浪费。
韩呦给韩薇挑了一个腊肉最多的糯米丸子,“你吃这个。”
韩薇夹了一块,却没吃,想起什么,问韩呦:“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叫谢雪眠的人?”
韩呦点头:“是的。”
韩薇神色有些黯然,放下了筷子,声音变得有点小,“她是华控谢董的什么人?”
“谢雪眠和谢燕翎?”韩呦显得很惊讶,谢燕翎和谢雪眠有关系,她之前还真没留意到,“我不清楚,你得问江琅,谢雪眠之前是江琅的闺蜜。”
韩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手,“嗯,你们快吃吧,上学要迟到了。”
说完韩薇就起身走了,早饭也没吃几口,韩呦望着韩薇离去的背影,对坐下来的江琅嘟囔:“姑姑今天怎么了?突然问起了谢雪眠的事情。”
江琅好像并不关心这件事:“我已经把酥皮牛肉面包切好了,你等会直接装盒子里就行。”
韩呦这时接到学校部门通知:“来不及装了,你装了帮我带教室里面,上课给我。”
说完给自己塞了两口丸子就急忙起身背书包换鞋。
江琅刚吃了一口食物还没吞下去,瓮声瓮气地问:“什么事这么急?”
韩呦回答:“学生处要抽调我们部门的人去当几天会长助理,整理材料,本来是小彤去的,她今天忽然生病了,就临时叫我去,快来不及了。”
韩呦蹬着车飞速骑走,郁妃正从旁边的花园里摘了一串樱桃吃。走进屋子,目光才从韩呦身上收回来,笑道,“呦呦还是这么有活力。”
江琅稍勾了下唇角,说了句早安,就去厨房装食物了,郁妃选了手里的最甜的两串樱桃,让江琅带去学校,和韩呦一起吃。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草木鲜嫩焕发生机,它们似乎也曾争先恐后地去屋檐下躲雨,现在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韩呦火急火燎地冲进学校,来到图书馆上面的咖啡厅,长桌两边早就坐满了从各个部门抽调来当助理的同学,只有中间最前方的位置空着。
韩呦一进去,宣传部的张笑仪就对韩呦招了招手,“过来坐!”
韩呦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坐下,拧开水瓶喝水,同时看了眼手表。
张笑仪看到韩呦的举动,“还差五分钟。”
韩呦看大家都提前来得这么齐,担心耽误了大家时间,另一方面她之前没见过学生会长,怕初来乍就给会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于是打听道:“刚才会长来过了没?”
知道韩呦的顾虑,周围听到的好几个同学都说,“夏会长上一个会议还没开完,在隔壁呢。刚才没来这儿,你放心好了。”
果然是“会”长,才七点,还有“上一个会”,属实是日理万机。
韩呦这才如释重负,头晕眼花地埋头趴到桌子上去,“我先歇口气。”
舒缓血压,调整好状态,清醒被风吹傻了的脑袋瓜。
刚进行了两个呼吸,就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提起凳子拉开,在地毯上发出轻微声响,书本放到桌子上,将脸贴在桌沿的韩呦感受到一阵风。
张笑仪也在这时推了韩呦一下。
韩呦抬起头,揉了揉雾蒙蒙的眼睛,耳朵听到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声调不疾不徐,清冷淡雅:“我是学生会会长夏瑾,非常感谢大家起这么早来参加会议,我要讲的事情不多,有三点事情要强调。”
深春五月,清晨,咖啡厅冷气很足,咖啡豆的味道浓郁香甜,夏瑾坐在长木桌的首席,白短袖外套着一件衬衫,随意又干净,看得出是很好的料子。
他双手放在桌面上,笔记本摊开,说话时神态专注,从容得好像这只是茶余便饭的小事。
讲到强调处,夏瑾微微抬起手腕,又落下,左手的那串佛珠与木质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
韩呦之前没有见过学生会长的真容,今日见到夏瑾的第一眼,她就注意到了他戴在左手的佛珠。
与记忆中毫无差别的佛珠。
会议进行到了一半,韩呦却觉得什么也没听清,在空调风口下,手脚冒着汗。
她垂头屏住呼吸,好像这样就能平复急促的心跳。
某一刻,韩呦绷紧了双肩,微微颤抖的样子,引起了夏瑾的注意。
他很细心:“最末端的那位同学,对着空调太冷了是么?”
韩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夏瑾在对她说话。
她紧张地抬起头看夏瑾的眼睛,又听他说:“你可以换一个位置,坐到我旁边来。”
韩呦藏在发丝里的耳朵尖发烫,心里窜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那场梦是真的,那夏瑾会不会也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