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安塔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宿舍,像个打猎成功的母狮子。
下午的时候她又攒够了四片碎布,回来的路上她找了一个没人的房间,再次合成了一卷绷带。
这卷她要带回去给她的室友——德米特里。
她不太确定他是否还在,但是他腿上有伤,现在离开可能走不远。
今天早上,一个士兵离开时和她说,因为他的逃跑对基地造成的威胁,他们对他实施了一点小小的惩戒。如果再有下次,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站在门外,说的是德米特里,眼睛盯着的却是安塔,笑得放肆又恶意。
安塔站在房间门前,神色平静,但内心感到一种未有过的屈辱。
她其实是个心中很难有强烈情感的人。
但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要立刻强大起来,拥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士兵走后,她把这份屈辱吞下,换了一副平静的神情看向她现在的室友。
潜意识里,她明白“室友”是一个逃避性关系,她想逃避的是责任——他想死,并且他差点就成功了,而她不顾他的意愿,两次把他拉了回来,她得对他现在的生命负责。
毕竟她明白,活着是比死去更艰难的事情。
但她不想负责。她没有能力负责——她甚至不能阻止别人伤害他。
正好,也没人逼她负责。
她做好了打算,他们像室友一样在接下来的十一天里相安无事。十一天之后,她活着离开,或者死在这里。而他去留随意 。
她走的时候没有锁门,她拿不准德米特里是否还在。
未免在室友面前表演太过惊世骇俗的隔空取物,安塔带回来一个行军包,她站在门口,确定周围没人,从随身空间里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行军包里。
几个各种各样的罐头,几瓶没拆封的矿泉水,一条毯子,一个老虎钳,占满了四个储物格。还有一个大金表,她放在白大褂口袋里——这实在是个意外收获,她不知道现在外面的货币是什么,存点黄金有备无患。
她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行军包,一手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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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还在。
而且由于走廊改造的客厅正对着门,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靠着暖气片坐在地上,看起来像一天都没有挪动位置。
他在安塔进门的一瞬间飞快地闭上眼睛,装睡。
安塔没有拆穿他,她脚步如常地走进宿舍,从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和一个油浸吞拿鱼罐头,放在客厅的书桌上。
她把剩下的行军包整个放在放食物的书架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趁热画今天走过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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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在听到关门声的时候睁开眼。
安塔一回来就进了房间,甚至反锁了房门。
德米特里看着那扇门。
哼,一个破木门。
他看着那扇关紧的军绿色房门,然后他看见了桌上的食物。
一个罐头。
在末日里,罐头是很珍贵的食物,这些在战前制作的没有被污染过的食物,几乎可以当做硬通货。
他是从血库突然被提走,送到实验室的。在他被带回来之前,他在实验室待了一个星期。
其实从他被送到实验室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这么久。但也许是他的幸运,也是全人类的不幸——这位安塔·西亚教授的药物研发出了问题。
世界上有几个安塔·西亚?
联邦人民会说——只有一个安塔·西亚,像月亮一样的安塔·西亚。
他之前见过一次安塔·西亚。
那时候还是末日初年。
在一次由联邦神经研究所举办的丧尸神经学和传染病学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她是联邦方面的专家代表,而他带队负责会场的安保工作。
那是一次全人类的尖端合作,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可以说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安塔西亚的实验室带来了举座震惊的研究成果,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与会科学家并通过尚可使用的短波通信传输分享给全球的研究机构。
他那时候站在台下,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淡定从容,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大家他们面临的是怎样艰巨的战斗,用有力的证据证明了全球各区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的注意,事态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控制。
接着她向世界公布了自己实验室研发出的干扰因子,她说,这不是一地一城的战争,世界只有放下芥蒂,共享成果,才是唯一的出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像是在发光。
是的,她在世人面前的形象总是救世主科学家,身上像笼罩着圣人的光辉似的。
但德米特里想补一个前提——前提是,不要成为她的试验品。
他当时被摆在实验台下面,和大大小小的实验动物笼子摞在一起。
那应该是药物研发的关键期,那几天她不眠不休泡在实验室里,从白天到黑夜,不眠不休地实验。
不做实验的时候她会喂狗,从她的餐盒里省下食物来喂。小狗们很喜欢她,她看起来也喜欢摸狗。
她给狗梳毛,给狗处理之前的伤口,她甚至给狗治疗感冒!
她会用她那纤长的手指摸小狗的头,把小狗摸得软软地趴在实验台上睡觉。一天中她只有在喂狗的时候目光是温柔的。
她摸狗的时候手法非常温柔,在把药品推进狗的静脉时一样温柔。
然后她会静静地看着被注射药物的狗一点点变异,最后亲手杀死那只被感染的狗,对尸体进行解剖,观察肌肉骨骼和神经的变异方向。
随着一次次的实验失败,她越来越沉默而严肃,看起来药物的失败让她感到挫败。
她亲手结束了那些实验犬的生命。
现在轮到他了。
可是他不想死。
不到绝境的时候他不想着死。
其实即使到了绝境,他也一直都没想死。
不论是弟兄死了,国家亡了,世界翻天覆地了,熬过一个绝境,还有一个绝境,慢慢就习惯了。
他想帮那些不想死却死了的人活个够本。他想活着看到他恨的人们彻底完蛋的一天。
但人不是铁打的,总有熬不下去的一瞬间。
安塔西亚把他拉了回来。两次,三次,或者更多次。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做梦,白痴才会同意。
她想招揽他,收买他,用食物用药品和一些别的,让他从此感恩戴德,从此把命交到她手上。
这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想P吃。做梦。
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小恩小惠。
她给他自由,甚至在被他攻击之后依然选择第一时间给他自由,这算什么?割肉喂鹰吗?
她在包裹里放的那些东西,他想过放回去,但是他太饿了,忍不住吃完了。
那些消炎药,他也吃了,全都吃了。他知道这些东西在这年头有多难得,有些地方一片药能买一个人。
她在给他东西的时候,一点库存也没给自己留。他知道不该拿,但是他拿到了就不想还。
她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世界上哪有什么不要还的东西。
安塔西亚拦住那几个士兵的时候,他就知道,偿还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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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木门发出的吱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门开了。
安塔·西亚从那扇门后面走出来,带着一以贯之的冷漠表情。
她看见桌上的罐头了。她朝他走过来了。
他为自己的命运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想象了无数种可能的遭遇和应对的措施,然后在安塔·西亚朝他走过来的时候张口结舌。
他很想要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但是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她并不是想招揽他,收买他,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药物的临床被试。
别人不知道,他清楚,她不就是想做人体实验过不了心理上那道坎,想让他主动呗。
他想说,他很有用。他很能打,他还很忠心,可是前尘往事要现在的他说起来,对方也许只会当个笑话。而且对方什么都不需要,她唯一需要的东西,是他的命。
她当然完全可以不做这些,不一次又一次费力不讨好地救他,她完全可以用精神力直接把命令下在他脑子里,让他不敢生也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勇气。
或者是干脆和帝国的那些alpha一样,给他打下思想钢印,让他从此失去自己精神领域的全部主权。
但是她没有。她什么都不说,她在等他主动说。
他看见安塔·西亚已经走过来了。
她站在了他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像在熬鹰。
就像在训狗。
两者总得有一个先服软,然后这辈子就认了。
他看见安塔·西亚拿起了那个罐头。
他下意识盯着她的手,在她发现的时候快速移开目光。
他看着她用开罐器切开罐头,把罐头里的鱼倒在一个盘子里,把盘子放回桌上。
然后她朝他看过来,带着那种天杀的无辜表情,说:“你怎么不吃啊?要我扶你起来吗?”
然后她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德米特里愣怔了一瞬,然后想起来……她摸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和表情。
他这辈子说长不长,也曾经身价上亿,辉煌过一阵。
当年他们结兄弟会,原本推他当大哥,他说,我脾气暴躁容易惹事,当不了大哥。最后让他们里面最帅的那个当了大哥,作为他们兄弟会的门面担当。结果这老二一当下来,就成了千年老二。
当年黑蝰蛇想收他,是恭恭敬敬地带了几十箱子礼物去的他家,一百多个打手排在他的院子里,从大门口一直排到院门口,全都一起向他行礼。他都没有答应,对方来请了好多次,他才勉强同意。
后来列文中将去招募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给了他首都市中心一套大平层,并一辆CDA35,落地价500多万,才换得他带人去了东南战区一线。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想靠这些换他卖命。
他也接受了。
他没有背叛他们任何一个人,他卖的命足够偿还他们所付出的。
他一直都知道,每个人的命都有价格,他能卖的贵一点,都是他搏命换来的能耐。
那时候,黄金年代,风起云涌,他带着一帮兄弟,叱咤风云,整个斯洛瓦大区,到后来可以说整个联邦,谁没听过他们的名字?
可是现在,一个罐头,就可以买他的命了。
“你怎么不吃啊。”安塔还是问。
是真要买他的命,他在实验室关了七天,他怎么会不知道那针打完之后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就这样,她还要催他。
催什么催,催命吗?
“就这一个吗?”他红着眼,沙哑着嗓子问。
安塔心里一直操心着另一件事,赶紧吃完,她找他还有要紧事。
此时被德米特里猛地一问,她被打断了思绪。
确实,一个巴掌大的罐头对一个饿了一天的成年男性来说确实太少了。
“你还想要几个?”安塔回忆了下自己的库存,还有五个罐头,她不想给他一次吃完,她打算留两个以后备用。
“我饿。”他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理直气壮地说。
安塔被他突如其来的精神劲儿惊讶到,又从包里摸了摸,挑挑拣拣,从烤豆子罐头中间挑出来一个鱼罐头,也放到桌上。
不知为何,安塔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喜欢吃鱼的样子。
德米特里把那个鱼罐头从桌上拨过去,眼睛盯着那个背包。他看见了!她还有四五个罐头,挑挑拣拣的半天,给了他一个。
安塔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准备转身回她的房间了:“你快点吃,吃完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发现德米特里从盘子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眉眼距很近,眉毛压着眼睛,此时朝她看过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大猫,奄奄一息,但随时会给你来一爪子。
安塔不解地看回去:“怎么了?”
这场对视以德米特里重新把脸埋进盘子里告终。
德米特里没出声,他挖了一大勺吞拿鱼塞进嘴里,然后他停住了,他紧紧咬住那根塑料勺。
眼泪掉进盘子里,在盘子里的油中溅起一朵油花。
很多年后,他都依然记得今天。他用两个鱼罐头把自己便宜卖了,而买他的人甚至不愿意多给他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话说:
德米特里:我贬值了。
安塔:胡说,是我比较会挑好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