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里走,苏蘅越觉后悔,实在是因为此处太过荒凉颓败,怎么看都不像有人打理的样子。
她停下步子,准备折返,转身的时候,余光却隐隐瞧见偏殿不远处细微的光亮。
苏蘅自小胆子便大,眼下对那光亮的好奇超过了心中的恐惧,只略微犹疑便调转了方向,冲着那光源处走去。
这处宫室颇为奇怪,偏殿比主殿还要大些,也更阴森,空气里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让苏蘅又想起了前世住着的冷宫,不适地皱了皱眉。
北侧的墙上挂着一盏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八角宫灯,苏蘅猜测那灯就是光亮的来源,心里还奇怪,这灯挂的位置也忒奇怪了些,走近了才发现那灯旁边,还挂着一幅画。
一幅美人图。
可能因为时间久了,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泛黄发脆,轻轻一碰便能听见细微的“咔嚓”声,但依旧能看出来是宣州皇家供纸,新安香墨,画上春草芳菲,紫衣少女半隐与灼灼繁花之间,拈花而笑,眉眼描摹细致,修长妩媚,极尽风流。
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苏蘅瞧着那副画,觉得眼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还神游物外地想着,这作画之人,怕是只画出了那画中美人一半的风姿气度,委实有些可惜。
正感叹这,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你是何人?”
她回头看去,是一个内侍打扮,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人,应是这大殿负责看守的宫人。
苏蘅不太能适应他尖细古怪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亮明身份:“从青州过来,头一回进宫,在宫宴上吃醉了酒,就出来透口气,哪想走到了这处,找不见回去的路了,便想问问公公,可知海清河晏怎么走?”
那老内侍也不知听没听的进去她说话,只抬头怔怔地望着墙上的那副画,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你也看这幅画。”
苏蘅不明所以,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然后便又听他问:“好看吗?”
她又偏头借着那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了那画一眼,强压住心底的异样感,夸赞道:“好看,一笔一墨极尽雕琢,画中之人栩栩如生,破画欲来,难得的上佳之作。”
那老人听她这么说,面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咧出了一个僵硬奇异的弧度,“你可知,这上头画的是谁?”
还不等苏蘅回答,那人便仿佛被触到了某种机关,手舞足蹈地桀桀怪笑起来,尖细却沙哑的声音像极了门口枯树上栖着的乌鸦,“嘎嘎”地叫唤着:“是烁阳长公主!”
苏蘅让他这番形态吓出一身冷汗,悄悄挪了两步到了他斜前方,瞅准了机会撒腿就跑,那老人伸出苍老枯槁的手想抓她的衣角,被她眼疾手快地大力挥开。
她不管不顾,一路头也不回地跑出大殿,远远地还能听见那人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喊着:“罔顾伦常,背德反上,天地不容……”之类的疯话。
苏蘅一口气跑了老远,等确认那人不会追上来的时候,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了脚步,有些后怕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随意打量了一番四下的环境。
慌乱之下,她不知又跑到了哪里的园子。
比之刚刚那处的凄凉荒败,这处园子就要整洁气派得多,随处可见上好的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古朴曲折,两旁青松薄雪相互掩映,别有一番意趣。
然而这些,苏蘅都无心欣赏,她沿着这条小路,一心只想着出了园子能不能寻到回去的路,谁知,刚走到拐角便迎面撞上个人。
她经过刚刚那么一吓,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当下心里一沉,反应飞快地立刻转头就逃。
跑出了一段路,只听身后脚步如影随形,竟是一路追了过来。前面尽头是一方莲池,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咬牙便要直接跳入水中。
可还没来得及跃出去,手腕上就是一紧,被拉住了。
苏蘅僵直地对着近在眼前的莲池,只听一道俊秀异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孤是有什么不对的么,郡主怎的见着孤就跑?”
她慢慢回过头去,只见那人穿着绛色长衫,袖子滚边和衣带是黑色藏金线的,发丝如墨,意态清华,在模糊不清的月光里漫不经心地笑着,动作间依稀可闻见熟悉的松雪冷香。
是容晏。
“庆宜郡主。”那人唤她。
苏蘅抬头看去,只见少年下巴微扬,神色有些倨傲,却没放手:“宫中结构复杂,郡主还是莫要乱走,以免见着些不该看的,给自己和旁人平添烦扰。”
他这番神态委实招人恨了些,饶是苏蘅知他性子,此刻也有些不愉,动作僵硬地扯回自己的手腕,冷着脸:“有劳三殿下挂心,下次不会了。”说罢,便看也不看容晏,率先往他来的方向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对无言地并排往回走,快到殿门口的时候,容晏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郡主还是莫哭了,否则一会儿父皇问起,免不了又要解释一番。”
苏蘅握着那帕子,很软的布料,带着熟悉的松雪冷香。
她草草抹了两把脸,然后将帕子小心地收进袖中,同少年一起走了进去。
大殿之中,酒已至半酣,见着两人回来,张贵人热络地开口玩笑了一句:“哎哟,可算回来了,要不然错过了宫中梨园新排的歌舞戏,郡主可要遗憾了!”
苏蘅弯起眼睛笑起来,应道:“可不是,刚觉得有些头晕,便想出去透口气,谁成想走了可远出去!”
明康帝倒没怪罪,只是打趣道:“阿蘅怕是跑去了什么新奇地方,流连忘返了!”
苏蘅撅了嘴,小女儿撒娇似的,颇为俏皮地狡辩了一句:“哪有?皇帝舅舅可莫要冤枉阿蘅!”
容晏适时在旁边笑着解释:“儿臣刚在松竹小园里寻到郡主,应是迷路了,还吓得不轻,没认出儿臣来,还要呼救来着。”
“倒是朕冤枉你了,”明康帝朗声笑了起来,如同寻常人家中的长辈一样,半是纵容半是教训地嗔了她一句:“阿祁也是,无法无天地惯着你,胆子也养大了起来,人生地不熟地便敢乱跑,吓一吓也算长长记性!”
苏蘅似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整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委屈极了,将明康帝看得心里一软,只得温声道:“行了,莫委屈了,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五娘与你一般年纪,明日起便准你俩几天假,长安城许多地方颇为有趣,你若想看,便同她一起。”
话音未落,一旁的容玥便先惊喜道:“谢谢父亲!”
明康帝让她逗得哭笑不得,指点道:“你先别忙着谢朕,得看阿蘅愿不愿与你同去,她若不愿,朕也没有办法。”
小姑娘听了,便又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去瞧苏蘅。
苏蘅哪里经得起她这样一瞧,当下便弯起眼睛,歪歪头冲她笑了起来,“阿蘅同五公主投缘,自然愿意同五公主一起。”
容玥得了承诺,心满意足,兴高采烈道:“那行,明个儿一早,我出宫去寻你!”
“好了,”沉默了一晚上的皇后适时开口,笑着道:“折腾一晚上了,不若今儿个便到这吧,也好让阿蘅早些回去休息,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也好。”明康帝点了点,挥手让众人都各自下去,然后便携着皇后先行离开了。
苏蘅等一众妃嫔皇子都离开了,才往外走,哪想一出门便撞见了容晏、容玥兄妹俩。
容晏见她望向自己,懒洋洋地开口解释:“夜深了,母后恐郡主一人回府不安全,特意嘱咐孤要将郡主送回成王府。”
苏蘅见他这副勉勉强强不耐烦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便有劳三殿下了。”
容玥却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亲热地拉着苏蘅的手,眨巴着眼儿问道:“阿蘅,明日我们要去哪啊?”
容晏在前头走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切,苏蘅让她扑得踉跄了两步,好不容易站稳,生怕她摔了,抬手护着她往前走,笑道:“公主想去哪?”
小公主毫无头绪,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没怎么出过宫,我也不知道想去哪。”
“我初来长安,按说明日应该去拜访烁阳姨母,”苏蘅提议道:“不如这样,公主明日午后再来寻臣女,结伴出游?”
容玥想了想,笑了起来:“我也许久未见烁阳姑母了,阿蘅若不嫌弃,不如和我同去?”
苏蘅也没推辞,点点头便说:“好。”
这个时候,容晏调转回来,提着容玥的后脖领便将人拎开,嘴里还不忘教训:“走道便好好走,扑在郡主身上像什么样子,教你母妃看见了,又该说你!”
“知道了知道了,”容玥连连告饶,有些不服地故意气他:“你就是看不得我人缘比你好呗。”
容晏闻言,无声地瞥了她一眼,小公主让自家三哥那一个眼神震慑,讷讷地闭了嘴,不再说话。
苏蘅在后面听到她这一番话,无声地抿嘴笑了起来,两个甜甜的梨涡若隐若现。
马车停在成王府门口,雀枝早早的就提着灯笼等在门口,见马车停下,连忙迎了上来。
苏蘅同兄妹二人告辞:“有劳三殿下和五公主了,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容晏点点头,“郡主慢走。”
她便转身撩开帘子,搭着雀枝的手下了马车。
一直到主仆二人进了府,成王府朱红色的大门关上,容晏才淡声吩咐:“先送公主回宫,再回府。”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不紧不慢地驶离。
令人昏昏欲睡的颠簸中,容玥撑着下巴打量着自家三哥堪称完美的侧脸,眨眨眼睛,又歪歪头,似乎有些好奇。
容晏察觉到她的目光,睁开眼睛,斜睨了她一眼,淡声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摇了摇头,一双澄澈的褐色眼睛里满是疑惑,有些不解地问道:“三哥,你说阿蘅真的要和二哥定亲了吗?”
“你听谁说的?”
“成昭殿里都传遍了,说阿蘅和二哥是青梅竹马,此番她肯入长安,就是为了请陛下赐婚来了……”小姑娘的声音在自家兄长的目光里越来越弱,最后干脆没能说完,便止了话头。
冷艳美丽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了她一会儿,忽然曲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你二哥的婚事父皇他心中有数,小孩子家的,以后少同她们谈论这些事情,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贸然说出来,平白坏人清誉。”
“知道了。”容玥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大合礼,揉着额头,扁着嘴应了。
而此时的皇宫内殿。
一道黑影正单膝跪地,躬身向座上之人汇报今日看到的情况。
“回陛下,庆宜郡主今日误闯了锦绣宫,看到了那副画,还让看门的内侍吓得不轻。”
明康帝右手执卷,左手将两枚棋子先后摆在棋盘对应的位置上,棋盘上一时风云变幻,局势翻转,棋盘上原本还处在劣势的黑子,突然来势汹汹,风头正盛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笑了一下,挥挥手,“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容晏: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和我没关系!
阿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