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头一天在废宫让那太监的疯话吓着了,苏蘅当天夜里睡得极不安稳。
整个人好似正置身于无所依托的扁舟之上,半梦半醒中,仿佛感觉到有一双手臂轻托着自己,温柔地哄道:“哦,阿蘅不哭,乖,姨姨在这里……”
她强撑着朦朦胧胧的双眼勉力看去,就见那女子一袭紫衣,浓眉长眼,极尽风流。
“烁阳……姨母……”她嘟嘟囔囔地唤了一声,然后便在令人头晕目眩摇晃之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她瞅着那帐顶愣愣的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之前自己是在做梦。
许是昨日惦念着去拜访烁阳姨母,加之又在废宫里看到了那副画像的缘故。
说来也好笑,她虽因童年记忆太过模糊而对烁阳姨母无甚清晰的印象,可这么多年却是与她多有书信往来的。
哪曾想竟仅仅因为那内宦的两句疯话,将人与锦绣宫密室里的画像联系起来。
正想着,就听雀枝在门外轻声唤她:“郡主可醒了?”
“醒了。”苏蘅轻咳一声,头昏脑胀地自榻上坐起身来,眼前还一阵阵地有些发晕。
雀枝进了屋,替她将帘子挑起来挂在两边,又打了热水为她梳洗,见她还神色倦怠,颇为困顿,当她是嗜睡的毛病又犯了,低头笑着劝道:“郡主还是精神精神罢,容玥公主一大早就来了,眼下正在外厅等着郡主用早膳呢!”
苏蘅没想到小公主如此积极,当下便清醒了,眨眨眼睛有些惊讶地看她,“公主来了?怎的不叫我?”
“公主说您昨个儿折腾一天,也累了,就没让奴婢叫您,自个儿在府里转了好半天。”
雀枝将头饰替她戴好,又拿了头天便选好的衣裙给她穿上,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眼,抿唇露出个满意的笑来,方才笑闹着将她半推半扶地带出了房间,“所以,郡主就快些去前厅用早膳,不然一会儿容玥公主该等急了。”
容玥在前厅等了许久也不见苏蘅出来,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与满桌菜肴大眼瞪小眼,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经意地一抬头,待看清了来人,便杏眼圆睁,整个人怔住了。
眼前的少女,着一件祥云花开纹样的齐腰短袄,下配淡粉色的马面裙,裙摆的下端用金线大片绣着细小且精致的花纹,打扮不似昨日那般端肃庄重,却俏丽清纯,右侧肩膀处蜿蜒探过来一枝玉兰花,将她本就姣好的面容衬得更加娇艳无辜起来,像是天真烂漫,误入人间的小花仙。
小花仙歪歪头,又冲她笑了笑,拿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瞧她。
容玥无声地咽了一下口水,她素来对漂亮的人没什么抵抗力,立刻跑过去,拉着苏蘅的手,亲热道:“阿蘅你可来了,这一早上,教我好等!”
“公主久等,是臣女失礼了。”
“诶呀,你我姐妹,你也别公主臣女的了,我唤你阿蘅,你唤我阿玥便好!”
雀枝瞧着两人相携着落座的身影,隐隐露出老母亲般欣慰的笑来——
按说今日应当穿的喜庆活泼些,只是五公主在,郡主不好喧宾夺主,好在粉色虽清淡,却也娇嫩,与一袭红衣的容玥公主站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用了早膳,便一同出府往城南去了。
城南繁华,两旁店铺楼馆林立,人流熙熙攘攘,穿梭着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
苏蘅单手挽着车帘向外看去,恍然间只觉得眼前的长安城热闹又陌生。
忽听容玥指着外面道:“阿蘅,你快看!”
她顺着手势看过去,只见道旁正有一队人勒马缓行,清一色的锦衣华服,正肆声谈笑。
马车缓缓从那一队人身边过去,容玥一边张望,一边好奇道:“诶?真是难得,怎的没见着三哥?”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迎面而来,一刻不停地与马车错身而过后,勒马缓行。从马车里看去,只能看见一个背影,那人今日在外面着了一件藏蓝色的狐裘披风,在小风中翩翩浮动,绣样上藏着的金线十分扎眼,衬得他整个人挺拔清隽,有那么一股子风流清华之态。
远远的,苏蘅便听见他开口,语声清朗,低低的入耳舒适:“昨个儿被董博士罚的《孝经》今早刚抄完,现下才来,倒教各位久等了。”
一个蓝袍的年轻人清声笑道:“三殿下义气,昨个儿替兄弟几个翻墙打掩护,自己却成了董博士手底下的待宰羔羊,既然殿下慷慨,我们也不好忘恩负义啊!”另外一个勒马过来。也取笑道:“董博士素来严格,这样下去,成昭殿所有学子用的《孝经》可都要是三殿下的墨宝了。”
一众人笑得欢快。
忽然,有人注意到了苏蘅这边,伸手一指:“诶,那不是五公主吗?”
容玥只好叫停了马车,趴在窗口,笑盈盈地唤了一声:“三哥!”
“能在宫外见着五公主也是桩奇事,陛下准你出宫了?”刚刚带头取笑容晏的年轻人探身问道。
这人苏蘅认识,富甲天下的皇商沈家的继承人沈淇,性子疏旷爽朗,领着个郡王的虚衔,终日同一帮纨绔厮混在一起,看着十分不靠谱。此人同容晏关系十分亲近,苏蘅上辈子和他有过来往,知道此人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容玥显然是与这些人十分熟稔,闻言扁着嘴道:“父皇哪有那般好心,他恨不得将我全天候关到学堂里去,这不阿蘅从青州来了嘛,我这才借了光跟着一起出来。”
他这才好似刚刚注意到一旁自刚刚起便默不作声,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苏蘅一般,一拱手笑着寒暄:“原是庆宜郡主,在下沈淇,失礼了。”
苏蘅也回了他同样一礼:“沈公子。”而后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容晏,眼里的笑容深了些:“三殿下。”
谁知,那人闻言只是略一颔首,便转头轻笑着同沈淇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今日可是从戒律堂那个老古板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被发现了了估计又得发我抄《孝经》,若将大好光阴都荒废在路上,岂不是亏得很。”
他今日穿了一袭竹青色的长衫,衣摆处绣着青竹暗纹,宽袍广袖,一根样式简单的木簪将如墨的长发简单地固定在脑后。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半点多余的点缀,这样简单古朴的装扮,恰到好处地冲淡了他通身慵懒旖旎的气质,显得更为冷淡一些,若不是他仍挂着一脸懒洋洋的笑意,看起来不像风流跳脱的三皇子,倒似一个隐居避世的书生。
沈淇这个时候却好似看不懂人眼色似的,手里的折扇哥俩好地一拍他的肩膀,笑嘻嘻道:“急什么,这不还有人没来呢吗!”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两人一前一后,勒马而来。
前头那个是位一袭月白色长衫的公子,黑发玉冠,容貌清隽如画。
容玥眼尖,探头,颇为兴奋地同那人招手:“平章舅舅!”
苏蘅一怔。
皇后和张贵人都无兄弟,能担得起五公主容玥一声舅舅的,便只有一人——
温贵妃的哥哥,平章郡王,温权涵。
上辈子她嫁给容晏,暗地里依然在替傅明渊谋算,想助他夺得皇位。
而傅明渊在前朝中最为得力的谋士,就是平章郡王,温权涵。
因为是盟友的缘故,上一世苏蘅和温权涵多有来往,只不过都是通过中间人相互用书信传递消息,并未见过面。
苏蘅只知,温权涵此人,智计无双,城府颇深,是个十分难得的谋士,只是没想到,他本人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说呢?
温润如玉。
不同于傅明渊刻意装出来的温柔谦和,眼前这人,虽气质温润,却难掩通身的清贵气度,他的温润谦逊,来自于显赫的家世和过人的才华带来的骨子里的矜持和清高。
温权涵显然也注意到了容玥,颇为纵容地笑道:“五公主,许久不见。”说话间,已行至近前。
苏蘅这才注意到他身后那匹马的主人。
是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女,眉目清冷,勒着缰绳,驱着马儿缓步而来,见着众人,却是一个眼神都没给,只略一点头,冲着容晏道:“三殿下。”
容晏没回她,侧着头不知在同沈淇说什么,气氛一时有些静默。
温权涵适时在一旁笑着解释:“我来的时候在前头的巷口刚好遇见俞姑娘,便结伴来了。”
“那俞姑娘一会儿,是要与我们同去了?”
“嗯。”少女简短地应道,面色冷淡。
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
“三殿下,”有人小声唤了一声容晏,犹犹豫豫道:“我们要去的是满庭芳,俞姑娘去不合适吧?”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容玥便一脸跃跃欲试:“你们要去满庭芳?我我我,我也要去!”
“小公主,”沈淇看热闹不嫌事大,夸张地叹了口气,挤眉弄眼道:“您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容玥果然上了套,下巴一扬,理直气壮:“本宫怎么就不能去了!”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苏蘅敢保证,容玥今日若真的跟去了满庭芳,明天容晏就能因为拐带幼妹进烟花之地被明康帝打死。
于是她适时伸手拉了一下小公主的袖子,玩笑道:“满庭芳不比他处,阿玥今日倒是去得,就是不知回去之后贵人该如何修理你。”
张贵人虽平日看着温柔,可修理起皮猴子来,还是颇有手段的,小公主果然被威慑住了,也不再提要跟着容晏众人一同去满庭芳的事了,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那阿蘅,你去过满庭芳吗?”
不说这辈子,苏蘅两世加起来,都未曾去过,于是只能诚实地摇摇头:“家训里说,苏家子弟是不让踏足烟花之地的。”
话音未落,便听旁边响起低低的一声笑,她循着声音转头看去,就见容晏将手里的折扇轻轻抵在唇边,冲着马上的少女含笑道:“左右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无甚去不得的,俞姑娘若想同游,请便。”说完,便率先策马走了。
自始至终,未看苏蘅一眼。
“阿蘅。”
直到容玥在耳边唤她,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怎么了?”
“前头便是珍宝阁了,我们快些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蘅:家训说,不让……
容晏:家训?家训是什么?
乖宝宝和混世魔王的根本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