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声音轻飘飘的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惯常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蘅循着声音望过去,便见那人一袭木槿紫的广袖长衫,一头漆黑的长发少见的披散下来,正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姿态悠闲,水声悠然间,茶香四溢。
空气里有一抹腥甜的香气幽微浮动,转瞬便被轻易地掩盖过去,她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缓步过去,神色坦然地寒暄:“许久不见,不知三殿下的伤可好些了?”
“劳郡主挂心,”少年微微扬手示意她落座,又垂眸替她斟了一盏热茶递过去:“不知此次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苏蘅本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同他说话上,见状本能地伸手去接,却一不小心碰到了少年握着茶盏的手。
杯中的茶水滚热,和少年冰凉的指尖对比明显,苏蘅伸出去的手指下意识的一蜷,想也没想,便脱口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她这时才注意到,容晏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薄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十分虚弱。
大抵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么一问,少年手里的动作倏地顿住,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苏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情急之下说了些什么,有些尴尬地自他手中接过茶盏,干巴巴地补充:“入冬天气寒凉,三殿下要注意身体才是啊。”然后便低下头去专心喝茶,不再看他。
好半天,她才听那人低低地哼笑一声:“嗯,谢郡主关心。”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容晏将目光移向轩窗下的那几盆花,,不知是不是因为室内地龙烧得暖的缘故,有几盆杜鹃开得格外娇艳,花心红艳如血,映着白瓷盆上那一点赤色,仿佛美人的心尖玉,眉梢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空气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腥甜香气越来越明显,渐渐覆过熏香和茶叶的味道,直冲鼻尖,一波一波冲刷着他的神志。
视线里赤色的光晕一点一点晕染开来,眼前的景象开始逐渐变得模糊,额角的汗珠顺着下巴无声地滚落,他无端地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竭力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放下支着额头的手,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紧绷:“郡主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苏蘅本来在无意识地小口啜着茶水,闻言猛地抬头,这才记起来自己本来是有事要同他说的,于是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嘟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容晏没接话,素来明亮灼人的浅褐色眸子里沉着一团暗影一般的阴翳,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犹豫了一下,索性直奔主题:“上次在昭阳殿,我处理完伤口,”她说到这,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容晏的手臂:“去皇后娘娘的寝殿归还药箱。告辞的时候,张嬷嬷给了我一盒点心,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寻人按青州的方子做的。”
容晏脸上的表情未变,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她身后半掩的轩窗上,看着像在走神。可也不知是怎么了,苏蘅总觉得他投过来的目光有些许涣散。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三殿下……”
少年倏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不去看她,只是克制地淡声道:“你继续。”
“余下的事你应当知道,我刚一出宫门,便见着一只猫儿扑过来。”她语气神情不像是在说前不久刚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宫闱阴谋,声音又轻又慢,仿佛是在一个暖融融的午后,偶然间提及的一段微不足道的故事:“我躲闪不及,手里的东西都被撞到了地上……”
容晏用力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听清女孩说了什么,可任凭他怎么凝神,耳边只有隆隆不断的耳鸣声,太阳穴突突的跳,血管好像随时要炸裂开来,闭上眼入目便是一片刺目灼人的赤红,掌心汗湿,十指忍耐地蜷曲成拳,指腹黏腻潮湿的触感带起一片漂浮不安的焦躁。
“那猫儿应是饿极了,见点心洒出来……”
再也抑制不了四肢经脉里不断翻涌的血气,容晏猛地起身就要往书架那里去,谁成想他刚一起身,便感到眼前一阵眩晕,步伐踉跄着几欲跌到。
“我听见惨叫声,便转头去看,却见那猫儿倒在地上……”
“容晏!”
苏蘅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扶住少年摇摇欲坠的身形,神情担忧:“你怎么了?”
少年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委顿在地,眼尾赤红,大滴大滴的冷汗自额角滑落,一身紫衣说不出的黯淡,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慵懒清贵,看上去狼狈极了。
苏蘅心底焦急,她伸手想要将他扶起来到一旁的榻上安顿,再出去叫人,结果却被容晏一把挥开。
耳边轰鸣不止,容晏却觉得他所能感知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女孩的声音好似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极为惶然的情绪:“容晏!容晏!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容晏……”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入目的便是少女满是关切和担忧的眸子。
是阿蘅……
他仿佛终于在迷茫中找回一点神志,刚要弯起唇角,对着少女扬起一抹笑,眼前便又一黑,原本还颇为浅淡的红色逐渐演变成大片血雾在眼底弥散开来,将少女白皙洁净的面容一点点模糊,扭曲,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嘲讽。
他心知情况紧急,有心让女孩赶紧离开,却到底不舍得口吐恶言,一把挥开女孩要来搀扶他的手,挣扎着扶着桌子站起来,无意识中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挥落在地。
然而容晏却已无暇顾及这些,他抬头望向女孩仿佛蒙着水雾的眼,模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走,快走!”
苏蘅眼眶一阵涩然,不住地摇头。
她好像哭了。
头疼愈发狠厉地折磨着他,他眼下意识不清,随时在失控的边缘,这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让他生出一种错觉,脑海中正高高悬着一把重锤,随时准备趁他不备,然后狠命砸下!
“廖风!”他扬声喊,眼眶愈发殷红。
躲在暗处的护卫应声破门而入,见到眼前的场景也是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怔怔道:“殿下……”
“先……先带庆宜郡主……离开……”
一袭黑衣的高大护卫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还在试图靠近他的苏蘅:“郡主,此地危险,先同卑职离开。”
女孩一步三回头地挣扎着被拉走了。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书房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那个名为廖风的护卫拦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苏蘅进去。
“郡主,您也看到了,殿下今日身体不适,实在不方便见客。”
苏蘅没再同他争执,只一理衣袖,强忍着泪意,平静道:“你们殿下他……这样多久了?”
“……”
四周一片沉默,答案已是心照不宣。
苏蘅将目光重新移向书房紧闭的大门,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勉强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殿下想必也不想被打扰,我,这便回府了。”
“郡主……”那护卫犹犹豫豫地开口:“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卑职斗胆请求郡主不要随意同旁人说起。”
“放心,我有分寸。”说完,便告辞离开。
苏蘅刚一回府,便被告知苏昀已从宫里回来,正在前厅等着,还特意嘱咐管家等她回来了务必让她去一趟。
她之前便猜兄长此番来长安定是有要事要同自己商量,不然区区两百个护卫,父亲绝不会调兄长相送。
苏蘅来到前厅的时候,苏昀正在喝茶,她在门口收拾了一番心绪,方才笑眼弯弯地提着裙子进去,脆声道:“兄长,我回来了。”
这人大概天生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对着谁都是一副表情,也不问她去哪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伸手示意她坐下,目光却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
苏蘅一上午郁结的心气稍稍得到纾解,她快步走过去,在苏昀旁边落座,笑眯眯地道:“不知兄长寻我何事?”
苏昀骤然对上她灿若晚星的眸子,本来已经打好的腹稿突然就说不出来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别开目光,低声道:“阿蘅,明渊他被父亲停职了。”
此话一出,饶是苏蘅,不由得也有些惊讶:“为什么?”
“他所在的粮草辎重营贪渎严重,弄得营中将士怨声载道,闹到了父亲那里去,父亲下令彻查,结果发现不光投石车有很多损坏,有的粮草也被换成了沙石,明渊说这些事他毫不知情,但是难免会被牵连,父亲也是没办法,才将他停职的。”
苏蘅这才想起来,上一世的时候,傅明渊确实在粮草辎重营动了不少手脚,中饱私囊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辎重武器的损失。父亲一怒之下将他革了职,这也是傅明渊与成王府决裂的开端,让他从此记恨上了成王一家。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说得便是如此。
苏蘅在心底无声地冷笑一声,面上却什么都不表露——
苏昀平日里看着冷淡,实际上却是极细心之人,她之前与傅明渊素来关系亲厚,他说得如此委婉,应也是怕她生气难过。
苏昀见她难得没为傅明渊打抱不平,心底也有些惊讶,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放心地嘱咐:“此事父亲不欲让你知晓,你听过就得了,到时候明渊来了,也不要去问。”
苏蘅下意识地点头,应下了却又觉得不对:“兄长刚刚是说明渊哥哥要来?”
苏昀“嗯”了一声,莫名觉得自家妹妹提起自家弟弟的时候那两眼放光的表情有点刺眼:“他前些时候央了父亲,说要到成昭殿来同你一起听学。”
傅明渊自从被自军中革职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不知道怎的了,突然求到成王那里,说要去长安成昭殿同苏蘅一同听学,成王开始的时候并不同意,后来还是成王妃亲自出马,苏昀从青州出发来长安之前,成王的态度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苏蘅听他说完,还是忍不住想叹一口气。
该来的终究会来,以傅明渊的野心是万万不可能放弃来长安结交权贵的,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候也委实是太早了些。
倒不是说她怕傅明渊,就是眼下长安城的情势已足够牵扯她的精力,她实在是没什么心思每日和他虚以委蛇。
“好了,”没给她太多抱怨的时间,苏昀别开目光,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些。”
“三个月前,戎狄漠北王庭发生政变,阿史那耶罕杀了他的兄长阿史那斛闾,自封恕丹可汗。紧接着阿史那耶罕就撕毁了之前他兄长和漠南王庭签订的和平盟约,连夜越过边境线突袭驻军营帐。”
这场战役苏蘅有印象,算是为数不多地影响天下局势的大事之一。
阿史那耶罕掌管了漠北王庭之后,撕毁了和漠南的和平盟约,连夜突袭边境线,仅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几乎统一了戎狄十七个部落,成为名副其实的戎狄可汗。
紧接着,便以四十万戎狄铁骑犯大襄边境,正是苏家所守的青州一线,战事断断续续打了近两年,最后以恕丹可汗退兵回草原,并承诺永不再犯中原结束。
但是大襄也因此元气大伤,给了狼子野心之人以可乘之机,为容晏登基后连年的起义、□□埋下祸根,而容玥更是在战争结束之后远嫁蒙古,成了大襄与人结盟,共同提防戎狄的纽带。
“那父亲怎么说?”
苏昀对眼下的形势显然也十分清楚,脸上的神色少有的凝重:“不出半年,阿史那耶罕必会统一漠南。”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好半天,苏蘅才缓缓开口:“兄长,若是有一天,戎狄铁骑犯我大襄,你和父亲有多大把握能守住青州一线?”
“我不知道。”苏昀诚实地摇摇头,眼神却十分坚定:“但是,若那天真的到来,我会尽我全力守住青州。”
苏蘅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伴随的却不是她或调侃、或撒娇、或委屈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伪装,语气十分郑重:“我也是苏家的女儿,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回到青州,同成王府,同青州共进退。”
作者有话要说:容晏:可谓是十分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