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宫的大殿还是一如既往的荒凉破败,空气里都弥散着一股黏腻难闻的霉味。
明晃惨白的阳光穿过枯枝败叶,断壁残垣,落在久无人清扫的积雪上,勾勒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容晏不紧不慢地穿过幽长的庭院,他今日着了一袭暗紫色的长衣,袖口和衣摆处都用上好的丝线细细绣着兰草的暗纹,长发高束成马尾,用泛着冷光的银色发冠固定住,额间缀着一点血玉,鲜红欲滴,平添慵懒清艳,颇有些与挚友结伴出游,闲庭信步的悠闲气度。
枯死的藤树和废弃的湖石交错出一片斑驳的光影,落在脸上明明灭灭,他一路穿过庭院,拾阶而上,迈步踏进正殿的大门。
阳光彻底被阻挡在外,大片阴凉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将他的脸上的表情模糊得愈发不清。
“三郎,你来了。”
美人图映着跳动的烛火,昏暗的光晕里,看不清的角落渐渐显出明黄色龙袍的一角。
容晏的目光落在那幅已经褪了色的画上,止住步子停了下来,礼都懒得行,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明康帝并不怪罪,只是略一偏头瞥他一眼,好似一个和蔼的父亲一般,关切地问道:“朕听说你成王叔家的女儿午前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有受伤?”
听到他提起苏蘅,容晏眸色一凝,随后被很好地隐藏起来,游刃有余地笑了起来:“郡主今日惊了马,幸好二哥及时赶到,将人救了下来,太医说郡主无碍,只是受了惊,眼下还在昏睡。”
明康帝见他反应平静,顿觉无趣,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向画中的女人。
大殿里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已是隆冬的时节,梅花还未开,即使是每日都有宫人精心照顾打扫的御花园,此时也是一片灰白,放眼望去只能瞧见积雪和湖石。
可画中却还是春草芳菲,繁花似锦的暮春时节,美人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裙,拈花微笑,风情万种。
容晏注视着那副画,恍然间,竟觉得那画上美人正神色悲悯地望着他。
对眼前的一切没由来地感到厌倦,少年眼风冷淡地一划,见明康帝仍痴痴地望着那画,干脆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府中诸事未曾料理,父亲若是无事,儿臣便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就走。
还未走出几步,便又听明康帝在身后叫他。
“三郎,此番庆宜郡主入长安一是为了到成昭殿进学,二来,阿蘅也要到了择婿的年纪,你成王叔想在你们兄弟几个当中为他的宝贝女儿挑选一位如意郎君。”
不怒自威的九五至尊眼角微微上挑,笑容里带着几分与身份不符的恶意:“朕听说你二哥同阿蘅那丫头颇有些缘分,你若有心,平日也要多多帮衬一些。”
容晏步子一顿,没回头,只淡淡答了一句:“儿臣知道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一踏出锦绣宫的大门,仿佛再也坚持不住,他一个躬身,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步子踉跄了两下,几欲跪倒在地。
贴身的小厮冲上来一把扶住他,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尾泛红,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着急,忍不住哽咽道:“小的之前就同殿下说了,不要进宫来,陛下召见,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吗?请她移驾帮您挡了就是,您不听,非要来!您说您之前本来就在马场受了伤,又来了这锦绣宫,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他后面的话容晏一个字也没听清,四周的景物模糊成看不清的虚影,阳光晃人,落在眼皮上一片刺目的橘红,大片的血雾从眼底漫上来,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脑中好像有一把重锤狠狠砸下,一旁的姜越好似突然之间变了脸,神色阴毒地死死盯着他,嘴里发狠似的诅咒:“你怎么还不去死!”下一刻,猛地朝他扑过来……
“姜越!”
姜越猛地让他打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问:“殿下,怎么了?”
容晏使劲一摇头,竭力保持眼前一片清明,低声道:“先回去。”
姜越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连忙扶着他上了早就在一旁等着的马车。
苏蘅也知容晏眼下这个情况应该是不宜见外人,犹豫了一番后,还是谢过了那守门的侍卫转身往回走。
正当她死了心,要上车回府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庆宜郡主?”
她一转头,便见一袭黑衣的容涟站在不远处。
“二殿下。”她屈膝一福,虚扶着雀枝,走过去笑着寒暄道:“在此处碰见二殿下,也是巧。”
黑衣青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容晏府邸的匾额上,疏离冷淡地笑了一下:“嗯,是挺巧的。”
苏蘅:“……”
“说来,还未感谢前两日马场二殿下相救之恩呢,”凝滞之中,苏蘅率先开口打破之前的沉默:“不过还请殿下恕阿蘅今日出门匆忙,改日定备下厚礼,登门道谢。”
容涟隐隐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一贯冷沉的黑眸里难得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他微抿薄唇,思考了半晌,方才模棱两可般问:“你都知道了?”
苏蘅只是笑着点头,脸上神色未变:“醒来便听侍女说起此事,言谈间大赞殿下英勇,可惜阿蘅当时意识不清,未曾有幸得见殿下英姿。”
听出了她话中挤兑的意思,青年无奈苦笑:“郡主说笑了。”顿了顿,有道:“他素来不爱提及此事,连我们也瞒着,郡主府上的婢女想也是听了他的吩咐,不敢违抗,并非有意欺瞒。”
苏蘅听来,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便只是点头:“嗯,阿蘅知道的。”
容涟叹了口气:“也罢,郡主既然想见他,便随孤来罢。”
苏蘅万没想到容涟竟主动提出带她进去,震惊之余,忍不住嘴快,问道:“殿下难道不怕阿蘅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
容涟微微侧眸轻瞥她一眼,回答倒是滴水不漏:“探病而已,郡主言重了,太医只说三弟是染了风寒,不必太过担心。”
他说的简单,苏蘅却听出来,容晏生病的事对外只说是染了风寒,陛下也是这么认为的,就算她真的包藏祸心,将知道的说出去,她初来长安根基不稳,也没什么朋友,说的话也没人信,反而会平白为自己惹上祸事。
这样想着,苏蘅反倒安心下来——
至少这样,不用担心容晏的病情被泄露出去。
容涟带着她避开守卫的视线,绕了一圈,来到王府的东侧,那里竟有一扇不甚起眼的刷着黑漆的小门,不过应是许久无人经过的缘故,门前的小路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
“他这王府原是前朝一位旧臣的宅邸,我曾无意间看过图纸,知道有这一处暗门,原先应是给府里的杂役仆人出入用的,后来后院另辟了一处通道,这里便荒废下来。”
他先走过去,手握着门栓,略一使力,生锈的机关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鸣,接二连三地脱落。
他做完这些,一转身,伸手想去扶苏蘅,却见她已按照他的路线步履轻盈地径直走了过来。
容涟收回伸出去的手,没说什么。
苏蘅跟着他一路左折右转,最终穿过庭院来了一处暖阁。
容涟驻足停在廊檐下,转头对苏蘅淡淡道:“进去罢,他就在里面。”
苏蘅微微偏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摆设——
此处布景倒是风雅,虽已是隆冬,百花凋敝,湖石摆放设计却格外雅致美观,薄薄的积雪仿佛一层洁白柔软的鹅绒毛毯,蓬松地覆盖其上,映着同样聚着一捧积雪的树枝,别有一番意趣。
雅致归雅致,只是这里也委实偏了些,抬眼便能瞧见王府的围墙,顺着墙根旁边种着的那棵古树望出去,远远地还能看到雁塔。
一看便知是在府中一个偏僻不起眼的角落。
暖阁周围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实在不是病中的人应该有的待遇。
容涟看出她的迟疑,以为她尚心存芥蒂,于是便补充道:“他如今病中,神志尚有些不清,想来最想见的便是你。”
他这话说得奇怪,苏蘅闻言有些疑惑地偏头去看他:“我同三殿下不过数面之缘,殿下何以最想见的便是我?”
容涟却别开目光,淡淡道:“郡主自便,孤去小厨房看看三弟的要煎好了没。”说完,便丝毫不留给苏蘅反应的余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苏蘅微微蹙眉,却也顾不得多想,转身进到了屋内。
她褪了狐裘,又在门廊处站了好一会儿,等确认一身寒凉退了去,方才一撩珠帘,穿过熏暖流香的前厅,来到了紧闭的房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阿蘅和容晏的是两个时间线哦,皇帝说阿蘅午前坠马,所以容晏的时间线是阿蘅坠马当天,然后阿蘅这里是她醒了之后来探望容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