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本来清雅的香气仿佛突然变了味道,腻得人喉咙发疼。
苏蘅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悸,掌心汗湿,指骨也泛着微麻的痒痛。半晌,她仿佛终于鼓起点勇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敲门。
“三殿下。”
房间里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门的那头久久无人应答。
“三殿下。”她又敲了敲。
依然没有人应。
苏蘅本就悬着的心倏地一沉,抬手就要推门进去。
“别进来。”屋内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清如洞箫琴瑟,泠泠落雪,却难掩低沉沙哑,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好半天,那人才道:“病中倦怠,疏于打理,有所怠慢,还请郡主见谅。”
这人惯是在意形象的,上辈子就是从明德殿起身到她的昭阳殿用顿早膳也要衣着光鲜,佩玉环带,招摇得像只开了屏的孔雀。
苏蘅低头一笑,这一世仅有数面之缘的少年刹那间平添了几分熟悉之感,她说出来的话便也不自觉地放松:“那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郡主请。”
苏蘅依言推门进去,见着方榻上半倚着的少年,不由得一怔——
同她事先想的不大一样,病中的少年难得着了一袭玄衣,矿石一般乌黑光泽的长发被用一根锈金色的发带高束在脑后,手法随意的缘故,几绺碎发有些凌乱地散下来,落在腮边,衬得少年脸颊愈发的瘦削,薄唇苍白没有血色,眼尾却不知为何微微发红,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不但没有病人的苍颓之感,反而平添了几分诡异的健康血色。
苏蘅微微蹙眉,正待要说话,呼啸的冷风裹挟着冰雪“吱呀”一声,吹开了关得不严的小窗。
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也顾不得寒暄,疾步走到对面,小心隔着摆满玉器瓷瓶的架子,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将窗子关上。
一回身,便见着少年已将泡好的热茶连同着小点放在小几的另一边,正偏头望着她,润泽的褐色眼眸难得没了平日里似笑非笑的神色,眼底仿佛藏了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浓重的一团,化也化不开……
苏蘅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茶盏是难得一见的汝青玉瓷,莹润剔透,盏底浸着沉沉的青色,由下至上渐渐变浅,仿佛一块沁色上乘的玉,伴茶的糕点也是她惯爱的,整齐地叠在桦茶色的瓷盘里,圆胖可爱。
她捧着茶盏轻轻啜饮,却忽听容晏似笑非笑地开口:“郡主怎知,这茶是斟给郡主喝的?”
苏蘅:“……”
他嘴上的功夫倒是与日俱增,不过可惜苏蘅领教过他上辈子的巅峰状态,于是好脾气地笑笑:“容晏,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幼稚。”
少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色微红,“唔”了一声,迅速闭了嘴。
他俩这么一来一往,气氛霎时轻松了不少。
容晏的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旁边低着头安静喝茶地女孩,日光微暖,透过薄薄的轩窗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衬得人眉眼深深,愈发温柔起来。
一股近乎卑怯阴暗的情绪缓慢地爬上心头,难堪得让他几乎忍住不想转身就走,但是同时,深藏在心底的说不出的感觉又将他的脚步禁锢于此,像是一道无形的囚笼,将他困在不过方寸的一隅天地里,让他一边挣扎着想逃,一边又忍不住被囚笼制造的幻象深深吸引。
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孩转过头来,神色里还带着些迷茫:“怎么了?”
“没、没事。”容晏摇摇头,动作有些慌乱地去端手边的茶盏,以掩饰自己的出神。
见苏蘅点点头,“哦”了一声后没再说话,又觉得尴尬,只好在一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没话找话:“那个……你怎么进来的?”
苏蘅也没瞒他,弯起眼睛笑道:“我让你的侍卫拦在门外啦,本来都准备回去了的,结果转头就碰见二殿下了,他带着我从偏门溜进来的。”
容晏也知那处荒废下来偏门,点点头,忍住心底的酸酸涩涩的感觉,嘟嘟囔囔道:“他倒是热心,平日里怎的没见他这样。”
苏蘅听他这么说,心里有点想笑,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忍得颇为辛苦。
容晏瞧着她忍俊不禁的侧脸,有心知道她对自己的病情究竟知道多少,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前些日子郡主来我府上,说是有事相商……”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女孩若无其事地笑着打断他:“是有一事,不过那日恰赶上殿下头疼,便没来得及说。”
容晏显然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凤眸微眯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女孩脸上的笑容和煦轻缓得无懈可击,仿佛真的是全然不知。
容晏袖袍下不自觉紧握的手微微放松,将茶盏轻轻搁在桌子上,笑道:“郡主若不介意的话,不知现在可否方便一叙?”
苏蘅没想到他这般直接,眉梢一挑,微抿着唇偏头去看他。
少年无疑生了一副刀削斧凿般的好皮相,眉眼修长,轮廓深邃,睫毛黑如鸦羽,从眉弓到喉结线条优雅好看,透着少年人单薄又脆弱的美感,偏还通身的闲散清贵,远远看去,仿佛冰雕雪琢而成,悬于濯濯清流之上的一捧睡莲。
与那清水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
“容晏,前两日我从皇后娘娘的昭阳殿离开,在宫门口被猫扑了,这件事长安城都传遍了,你应当知道的吧?”
她犹豫了半晌,难得面上没了笑意,眸色深深,认真道:“他们不知道的事,那只猫后来死了,是吃了皇后娘娘赠与我的点心之后死的。”
容晏脸上的笑意褪去,神色中却未有惊讶,显然是早已知晓此事。
苏蘅着意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一件事,之前烁阳姨母府上的刺杀,后来那刺客让我带回了成王府严加审问,结果,”她顿了顿,神色复杂:“那刺客同我指认,说他背后之人,正是三殿下。”
少年听了心里有点想笑,便诚实地一弯唇角:“如此看来,那刺客也忒蠢了些,古早话本子里写的挑拨离间的手法也敢拿来用。”
他对话本子倒是颇有研究,苏蘅有些状况外地将目光移向刚刚被少年随手放在一边的书上,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屏梨九纪》。
名字起得颇好,将她看得有些饿了。
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苏蘅忙使劲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温煦道:“这两件事若是单拿出来,确会教人误会是三殿下因着一些原因对我起了杀心,可若将近日发生之事统统联系起来,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从她进长安前朝野上下突如其来的对成王乃至青州驻军的诸多不满,刚进宫时有人特意将她引到荒败的锦绣宫,到烁阳长公主府上的刺杀,下在皇后的点心中的剧毒,以及坠马……
容晏听她说完,脸上的表情渐趋凝重,好半晌,才拧眉道:“不止如此,你在驿站生得那一场大病,也是因着随行之中有人下毒的缘故。”
苏蘅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可有查到下毒之人?”
容晏的手一顿,因微低着头思考,脸上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只淡淡道:“尚未,不过我手下的人已经在办了。”
他说着,抬头看见苏蘅犹自惴惴不安的神色,极快地补充了一句:“放心,这些人的办事能力很强,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谁知,女孩只是摇摇头,一脸担忧:“我不是担心这个,当日我带的随行之人仅雀枝一个,是自小便在成王府同我一起长大的,她若要杀我,机会多的是,没必要选这样一个时间来平白增加自己嫌疑。”
“那如此看来,下毒之人便只可能是殿下身边的人,若殿下的护卫不能在这人下次对殿下不利之前将他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容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有些不敢置信:“你是担心我?”
理所当然之事,苏蘅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自己,便只能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巨大的狂喜铺天盖地地朝他涌过来,自青州分别至今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切实发生在眼前,少年强行压抑着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平静道:“长安城不比青州,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形势波云诡谲,此事蹊跷,又牵扯甚广,我若想查清此事,一人恐应付不来,不若郡主施以援手,帮我一把?”
他这话便是结盟的意思,恰好苏蘅也正有此意,闻言只道:“那殿下想从哪件事查起?”
“那便就近,”少年的食指轻扣桌面,笑容懒散狡猾得好像狐狸:“从郡主坠马之事开始。”
苏蘅此行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
她走后不久,容涟便端着药出现在门口。
“你们要再说下去,这药我估计便要倒掉重煎了。”
许是时间太长了,汤药的温度冷却下来,颜色更深,碗底沉着一层细细的药渣,光闻着味道便觉得舌尖发苦,容晏却接过药,眼也没眨地直接喝了。
容涟顺手递给他一块蜜饯,被他摆着手拒绝。
容涟也懒得和他撕扯,顺势将蜜饯放回托盘,见他苦得直蹙眉,忍不住冷冷地出言挖苦:“我说你不爱吃甜的,怎的府上还备了这些糕点,原是给某些人准备的。”
容晏本就大病未愈,方才不过强提着精神,又灌了一碗苦药,眼下正是难受,懒得搭理他,沉沉地靠着窗棱不说话。
端肃沉稳的二殿下到了这油盐不进的不省心弟弟这里,平素冷淡寡言的样子一点也不见,简直风度全无,极尽刻薄之能事:“这衣服我若没记错是去年父皇赐下的苏州进宫的上好的料子,阖宫就母后那得了一匹,命人给你裁了新衣,你嫌太过讲究,也没穿过,怎的今日出息了,还知晓收拾一番?”
不等容晏说话,他便又接着道:“想来也不是穿给我看的,你平日素来不待见我,如今病得都起不来床,吐的血逼得小厮恨不得拿盆去接,仍能强撑舍命陪君子,可见那庆宜郡主是多得你喜欢!”
“皇兄,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么?”容晏看着他,一弯唇角,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像我看得那个话本子里那唠叨刻薄的怨妇。”
“容奉恩!”奉恩是容晏的字,他眼下还未行冠礼,取字只是为了方便长辈叫他,容涟咬牙切齿地连名念了他的字,一般都是他幼时淘气挨抽时的前兆……
然而,下一刻却听那抽他从来不手下留情的二皇兄冷笑一声:“你眼下这身子骨我若真抽你了,母后怕是得抽我,今日放你一码,我先回府了晚膳马上端上来了,自己滚起来吃饭。”
他走后不一会儿,晚膳便陆续端进了容晏的房间,很是丰盛,为了方便他用,便统统摆在了小几上。
容晏躺了一会儿,半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爬起来,举箸夹起一块排骨啃了,这两日他因着生病的原因,每天喝药便喝饱了,可以说是滴米未进。
只吃了两口,他便倏地愣在那里,然后将桌上的菜肴挨个尝过一遍,突然,低低地笑出声——
这些菜都是他还未出宫开府时常在昭阳殿吃的,六菜一汤,皆出自他那扬言要抽他的王兄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容·古早风月话本子十级学者·晏
容·嘴炮最强王者·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