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鸣钟响过三下,浑厚悠长的钟声不紧不慢地穿过皇城。
最后一节自修结束,苏蘅将手边完成得差不多的作业收起来,抬手拍了拍旁边睡得昏天黑地的容玥。
“下学了?”小公主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才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正迷糊着,起身的时候还没忘了问苏蘅:“阿蘅不回去么?”
苏蘅抿唇笑了一下,温声道:“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吧。”
容玥也没多问,点点头走了,神情里还带着些没醒过来的迷茫。
送走了容玥,苏蘅才将目光移向教室的紧前头——
王雪澄正在擦桌子。
□□皇帝当初设立成昭殿便是为了培养这些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家子弟勤勉好学的品性,认为多做些杂物有利于修身养性,自然不可能派宫人专门打扫,都是由负责的博士将学生排出次序,每人一个月轮流负责。
按说这月刚好轮到苏蘅,却没想几天前同王雪澄赛马赢了彩头,对方愿赌服输,答应替她打扫一个月的学堂。
还未见过哪个擦桌子擦得如此苦大仇深的。
苏蘅有点想笑,念头一转又忍住了,她当时提这个赌注的时候只是图一时口快,后来赢了比赛,也只当是给容玥出气,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王雪澄竟当了真,一丝不苟地履行了约定。
虽然也一脸不情愿就是了。
不知事的少年人最是重诺。
苏蘅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想:若是人人都如王雪澄这般便好了,倒省了那些曲折别扭的心思。
思及此,她眉眼微弯,瞧着王雪澄,好心道:“可需要我帮忙?”
她这般笑盈盈的模样落在对方的眼里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王雪澄毫不领情,只当她是在耀武扬威,百忙之中转过头来“哼”了一声,嘟嘟囔囔:“用不着你假好心!”
苏蘅假装没听清,故意逗她:“你说什么?”
王雪澄让她气得不轻,闻言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说,你别得意,下次再比,输给我有你哭的!”
苏蘅敛目一笑,刚要开口,便听见一道清清冷冷的女声:“阿雪。”
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少女一袭云色锦衣,乌发如瀑,眉眼虽称不上多么惊艳,却十分清秀端庄,通身清冷,决然出尘。
是俞云台,宰相俞清的独女。
刚刚还怒气冲冲的少女看到她骤然局促起来,飞快道:“云台,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俞云台点点头,淡淡道:“那我去马车里等你罢。”说罢,也未做过多停留,转身便走了。
苏蘅望着少女纤瘦高挑的背影,秀眉微蹙。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俞云台有些不对劲。
天光渐暗,苏蘅心事重重地出了诚心堂,还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郡主。”
她一转头,便见少年一身云水蓝的锦衣,正浑不在意地屈腿坐在回廊临水的栏杆上,半倚着身后漆红的廊柱,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三殿下怎的还未回宫?”
真是奇也怪哉,这人向来是跑得最快的。
容晏哽了一下,挑眉道:“坠马案,廖风查到些有趣东西,想请郡主与孤一同前去,一探究竟。”
“想不到三殿下速度如此之快,短短几天便有了眉目。”苏蘅意外道。
少年利落地翻身从栏杆上下来,歪歪头,勾唇笑道:“郡主请。”
两人一道去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临江楼,甫一进门,便被店小二殷勤地领着上了三楼据说是视野最好的位子。
苏蘅接过菜单,目光心不在焉地依次略过上头花里胡哨的菜名,不知想到什么,倏地一顿,随后弯起一道狐狸似的笑,削葱似的食指飞快地在上头点了几下,然后塞到了店小二怀里。
她做完了这一系列的事情,转头对上容晏的目光,神情竟难得有一丝不自然,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故作镇定地支着下巴往窗外望,随意道:“别、别说,这里风景是挺不错的哈。”
“诶呦,这位姑娘好眼光,”一旁的店小二听到她这么说,连忙殷勤地奉承道:“此处,能将整个长安城的风景尽收眼底,是临江楼风景最好的位子了,多少人抢着订都订不到!”
苏蘅正愁着不知如何转移话题,闻言,连忙装作感兴趣的模样问道:“是吗?”
说完还不忘看坐在对面的少年一眼,语气半是惊叹半是怀疑,无比配合。
容晏未置可否,只挑挑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手里的瓷盏。
“可不!”小二见苏蘅感兴趣,便十分热情地介绍道:“二位客官还不知道吧,今天晚上要举办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你们看,现在已经有灯贩在下头摆摊了,等天儿完全黑下来,这些小贩都出来将灯挂上,整条街亮成一片,那才叫好看呢!”
“花灯节?”
“姑娘是外地人吧,”店小二见她不知道,便笑着解释:“每年快小年的时候,官府都会举办花灯节,祈愿来年平安顺遂。”
苏蘅心里觉得有趣,想也没想,便颇感兴趣地转头看向对面的容晏:“容晏,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罢!”
原本还颇为置身事外的少年闻言不由得愣住,手里的动作一顿,瓷盏“啪”地一声掉在桌面上,轻微地晃动。
他极快地垂眸去看桌面上立着的茶盏,睫羽微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好半晌才重新抬眸去看对面的苏蘅。
少女正支着下巴,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眸子清亮,映着灯火,仿佛闪着浅浅的光。
容晏没由来地感到有些紧张,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瓷盏光滑的边缘,喉咙艰涩:“我……”
少女笑眼弯弯:“怎么?不想和我一起去呀?”
小二也在旁边笑着劝道:“公子,花灯节不光是卖花灯,还有许多其他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何不带着心上人一同去看看,既讨了姑娘欢心,又能讨个平安顺遂的彩头。”
大襄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十分严格,互许衷心的少年男女出双入对,一同出游也是常有的事,小二看他二人熟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对郎才女貌的恋人。
面对这样的误会,苏蘅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解释,只是歪头笑笑,当真如同寻常人家的女儿嗔怪恋人一般调侃道:“他这人啊,平日里就会耍嘴皮子,这会儿定是害羞了,您就别逗他了。”
店小二连忙了然地笑了起来,从善如流道:“得得得,小的不说,这给您上菜去。”
小二拿着菜单走了,女孩弯弯眼睛,又将目光重新落回楼下熙熙攘攘的街上,新奇道:“诶,容晏,你看,下面真的有很多花灯诶!”
她换了称呼,不再是客套的三殿下,而是唤了他的名字,带着不自觉的放松和亲近。
容晏心里又是一紧,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有些兴奋的侧脸,饱满光洁的额头,细长秀气的眉毛,秀挺的鼻梁,潋滟的桃花眼,和果冻一样的唇瓣……
他无端地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等到感觉喉咙不再痒得发痛,方才悄悄轻轻嗓子,小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苏蘅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眉眼舒展地笑了起来,心底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酸涩的情绪一闪而过,又很快被她掩藏起来:“三殿下恕罪,方才那店小二误会了,我怕解释起来麻烦,便顺着他的话说了。”
“容晏。”
“嗯?什么?”
一贯气定神闲的少年颊畔难得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咬牙切齿地微笑道:“三殿下太客套了,郡主若不嫌,可唤我大名。”
苏蘅点点头,忍笑道:“殿下唤我大名,或是同五公主一般唤我阿蘅都可以。”
正说着,店小二将菜陆陆续续地都端上来了,还附赠了一坛青梅酒。
苏蘅给斟了两杯,然后将属于容晏的那盏酒递过去。
少年谢过她,竟是看也没看,仰头喝了个干净。
“诶!你慢点喝!”少女急得忙不迭去制止他。
纵是他酒量好得千杯不醉,也架不住这个喝法啊!
心里这么想着,苏蘅还是给他重新到了一杯,然后还不忘瞪他:“不许喝那么急!”
容晏看着女孩故作严肃的小脸,又将目光移回瓷盏中蜜色的酒酿上,青梅酒味道酸酸甜甜的,是给女孩子家喝的,并不醉人,他酒量又好,纵是刚刚那一杯饮得急了些,也是没什么事的。
只是不知为何,他此时此刻,却如同喝醉了了一般,脑海中一片空白,混混沌沌的,无法思考。
他忽然想起过去的几年,小年夜前后是出了除夕以外长安城最为热闹的时候,连宫中都紧锣密鼓,热热闹闹的筹备。
皇后忙着张罗宫宴,容涟有军营、朝堂数不清的应酬要参加,容玥则每天盘算着如何溜出宫去玩,然后再被侍卫发现,扭送张贵人处罚抄宫规。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便终日窝在府里,小年夜参加宫宴回来往往旧疾发作,为防伤及旁人,他便屏退左右,将自己独自关在王府角落的一隅暖阁里,忍着跗骨蚀心的折磨,想着从前,然后一日一日地数着她来长安的日子。
如同行将就木的濒死之人,握着那点微薄的念想,不肯放手,仿佛那是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身躯在这世间行走的最后一丝动力。
而现在,他朝思暮想的人便在眼前,虚幻得如同转瞬便醒的梦,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夜幕一点点黑下去了,不知是谁家先点起了灯,光亮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扩散开去,满城明亮的灯火映着漫天的星光,人群熙攘,喧喧闹闹,小贩叫卖吆喝声,孩童的笑声,人们肆意谈笑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好一处让人留恋的烟火人间。
恰在这时,耳畔响起少女清甜含笑的声音:“容晏,”她举起杯盏,含笑同他碰了一下:“预祝小年安康,幸运久长。”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O\\\\\\)
点击收获纯情容晏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