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兆尹府的时候,孟停舟正坐在小厅里喝茶,见他二人回来,还没说话,便闷闷地笑了起来,还不忘挤兑容晏:“怎么样?三殿下,地牢风景如何?”
容晏懒得理他,同苏蘅寻了个位置坐下。
侍候在旁的婢女适时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点端上来。
杏云糕、榛子酥还有些长安风靡一时的小吃,倒是投其所好。
榛子酥是青州特产,苏蘅还记得上一世容晏是个穷极无聊的人,并不似表面那般,平日里也无甚兴趣爱好,登基前手边常放着话本,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故事,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看完过,即位之后连话本都不看了,若不是苏蘅嫁他为后,偶然间看他这个平日里用膳都不太上心的人漫不经心地吃掉了两盘杏云糕,都不知道他这样喜甜。
苏蘅不动声色地将杏云糕朝容晏那边推了推,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极轻地投来一瞥,凤眸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暖色。
孟停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动作极快地垂眸一笑,方才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递给侍从:“玩笑而已,三殿下莫要生气,这是江显的口供,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算作下官的赔礼了。”
口供上的内容和江显说得大致无二,坠马案显然有人精心设计,环环相扣,江显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喽啰,收钱奉命办事,知道的到底有限,只是这个郑清源……
“这个郑清源你准备怎么办?”少年的指尖落在“兵部主事”那四个大字旁边,若有所思道。
孟停舟将手上的茶盏搁到一边:“还没想好,若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怕登州郑氏也搅和进来。”
“应当不会。”苏蘅摇头道。
她因同孟停舟不太熟识的缘故,进门起就一直沉默不语,乍然出声,孟停舟倒有些惊讶,感兴趣道:“怎么说?”小厅内的目光一时都汇集到她身上。
苏蘅并未注意到这些,只一心答道:“登州郑氏,毗邻东海,盐铁贩运,多集散于此。像这种一举一动皆在满朝文武监视之下的大族,都谨慎得很,若非许以不能应允之重利,不会轻易与这些事扯上关系,况郑清源不过偏房庶子,郑氏若真有心参与,必定会慎之又慎,断不会如此轻率。”
孟停舟恍然大悟:“所以这很有可能是郑清源个人所为?”
“不仅如此,”少女脸上担忧的神色并未舒展,仍秀眉紧蹙,思索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东角巷也并非秘密之地,江显被抓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他们都清楚,官府很快就会查到郑清源身上,那么,接下来就会有两种情况,一,郑氏睁、装疯卖傻,对外宣称毫不知情,与郑清源撇清关系,二……”
这番揣度太过诛心,就在她犹豫到底应不应该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一旁的容晏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突然开口,轻巧地接过话头:“二,断臂自保,清理门户。”
说到这,三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之色。
孟停舟率先反应过来,站起身来,扬声吩咐身边的侍从:“去寻杨捕头,让他带上人随我去静安街郑清源府邸。”
说完,又低头冲容晏道:“事不宜迟,你俩跟我一起去,见着人了直接问话,省得到时出什么岔子。”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往静安街郑清源宅邸赶,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郑清源府邸,宅门紧闭,四周一片寂静,从外面看毫无异常。
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孟停舟叉腰仰头看着写着“郑府”的匾额,心底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颇有些烦躁地示意杨捕头上去敲门。
郑清源到底不比其他犯人,杨捕头也不敢轻易冒犯,先是扣了扣门环,没人应。
杨捕头没办法,只好高声喊:“下官京兆尹府捕头杨文贤,奉命调查坠马案相关人等,请问郑清源郑大人在府上吗?”
一连问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
此番情形十分诡异,苏蘅心里有些模糊的猜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容晏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垂眸看她一眼,不着痕迹地侧过半边身子将她挡在身后。
孟停舟最后一丝耐心也被消磨殆尽,大步走上前去,杨捕头眼疾手快地退到一边,与此同时,府尹大人踢来的一脚重重落在门上。
“砰”漆红的大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随后又“吱呀”一声,缓慢向两边打开。
最前头的孟停舟和杨捕头直接愣在原地,捕快们看到大宅内的场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苏蘅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人用手轻轻捂住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人温凉的掌心,微微有些濡湿,并不十分用力地覆在她眼睛上,却温柔而坚定。
苏蘅忍不住用力眨眨眼,耳边很快传来少年低沉醇厚的声音:“别乱动。”
然后,她感觉有一道力量轻轻牵起了她的袖子,将她一点一点地引着往前走,缓慢而又充满耐心。
等苏蘅再次重见光明的时候,他们已不知离郑府多远。
她虽没看到郑府内的具体情况,可就当时在场的其他人的反应以及容晏的表现来看,应当是极其惨烈,一时心情复杂,出口却成了一声叹:“线索又断了。”
容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道:“你都看到了?”
“没有,”苏蘅摇摇头,怕他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猜的。”
说完,忍不住叹:“郑氏为了保全家族出手便是灭门案,也是够心狠手辣的,只是可怜了孟大人,先是坠马案,还未查清又来了个灭门案,京兆府接下来有的忙了。”
容晏当她在因为线索断了的事丧气,于是不太熟练地宽慰:“无事,郑清源的线索断了还会有别的方法可以查的。”
苏蘅闻言,抬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殿下似乎有些善良过头了。
正想着,忽然听少年轻咳一声,指了指前头,道:“你不是要看花灯么,前头就是七横街,离宵禁的时间还早,正是热闹的时候。”
苏蘅这才想起来在临江楼的时候店小二说过的话,心底生出几分兴趣,当即便点了点头,同容晏一起往七横街去了。
七横街上,灯市如昼。
灯会早已开始,街道两边都是摆摊猜灯谜、卖灯的小贩,打眼望去,最开始只能看见零零散散的几个挂着花灯的摊位,星星点点地泛着淡淡的暖黄色的光晕,朦胧又孤单,越往远处看去,摊位越多,灯笼挂的越密,渐渐连绵成一条明亮的光带,将整个灯饰照的恍若白昼,衬得夜幕上缀着的星星都黯淡起来。
长街上人声鼎沸,本就热闹的长安城此刻比旁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生动浪漫。少年男女聚在小摊上猜灯谜,又有风流才子兴致来了也摆下摊位,将墨宝赠与对出下联的知音,更有身着轻衫罗裙的美貌少女提着写了字谜的灯笼,只待有如意郎君猜出灯笼上的谜面,好觅得良缘。
浓情蜜意的恋人在穿城而过的护城河边的柳树下约会,眼中映的都是甜蜜的笑意,更有年轻的夫妻搀着年迈的老人,父母领着孩子,来到护城河边上放灯许愿。
彼岸浮灯,寄托着无数人的美好愿景,顺流而下,飘到远方。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或幸福或期待的笑容,注视着自己的河灯远去,仿佛这所有的期许、盼望都可以寄托在这一盏小小的灯上,给来年的日子带来温暖明亮。
苏蘅侧头望去,少年一贯事不关己的慵懒眉眼也让这暖黄的灯光映得柔和下来,临江楼前人声鼎沸,他只站在那里,仿佛同身后的人间烟火并无关联,冰雕雪琢般的侧脸被昏黄的灯光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像是给上好的白瓷瓶上了层温润的釉。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少年单薄的衣袖,眉眼弯弯,笑容美好:“容晏,我们去看灯吧。”
容晏怔了一下,刚刚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满街热闹的灯火,心中突然生出些格格不入的陌生与倦怠来,忍不住心生抗拒和退缩,可此时此刻,他看着少女明媚含笑的眉眼,突然就什么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无比顺从地被对方牵着袖子往前走了。
明明昧昧的光影和喧沸的人潮如模糊的潮水般来了又褪去,他就这么晕头转向地不知逛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女孩略带惊喜的呼声:“容晏!你看!”
他这才将将地回过神,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只狐狸灯。
一直卧倒的小狐狸,眼睛弯弯,十分憨态可掬,倒是与她颇为神似,上头还精心地做了点缀,精巧可爱。
两人过去问了才知道,这狐狸灯是摊主的得意之作,费了他不少时间精力,谜面自然也难些,这一晚上吸引了不少顾客,绞尽脑汁,也没人能将那盏灯提走,他俩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不少人在也看这谜面。
苏蘅自摊主手里接过谜面,一时也有些犯了难——
她素来便不擅长猜谜这种风雅的游戏,打小同身边的玩伴一起比赛,就没赢过。
“平川落雁暗香传,”一旁的容晏看着她手上的谜题,忍不住赞了一句:“谜面倒是颇为雅致。”
高挑颀长的少年手里提了盏憨态可掬的小猫灯——苏蘅不知何时塞到他手里的,挺拔凉薄的侧脸让暖黄色的灯光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黑曜石般漆黑的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简单地白玉簪固定住,整个人像是一只上好的瓷瓶,带着一种宁静昏黄的赏心悦目。
很少能见到这样气度不凡的少年,来来往往的行人路过摊位的时候都忍不住驻足瞧上那么两眼,更有提着灯笼的妙龄少女,羞红着脸也来猜灯谜,然后不住地偷眼看他,心里隐秘地期望他也能抬头看自己那么一眼,同自己搭搭话。
奈何这少年不知是眼高于顶还是不解风情,对周围的女孩的暗示或明示一律视而不见,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谜面,然后礼貌地向老板笔墨,简短地写下了什么之后递还给了老板。
老板大概也没想到有人能猜出自己的谜面,短暂地震惊之后,连声大笑,一连赞了几句‘后生可畏’,便将那狐狸灯取下来递给了他。少年人接过那花灯,微笑着向老板道谢后便同身边同样眉眼生得姣好夺目的娇俏少女一同转身离开。
狐狸灯被人赢走了,这道谜面便没了意义,人们好奇谜底,便纷纷凑过去看,发现只有一个‘秦’字。
“字写得颇为端正。”老板对于自己的狐狸灯被人赢去也没多惋惜,只是对着那少年人写得‘秦’字叹了一声:“可惜。”然后便在众人疑惑的议论声中连摊位也没收,拂袖离去。
可惜,字虽端正柔和,下笔锋芒却利,若不收敛,必是铁画银钩,险峻奇绝,收敛伪装的痕迹还是太过明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