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很奇怪,原来她为着自己的损失辩一个理,讨一个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质问道:“阿缨,你当真要与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断簪为凭,有何当不当真的。”
少女的语气里混合着天真与漠然,独有一种疏冷,眸子转向傅则安,“大兄莫急着为谁开脱,我嘴笨,吃不了谁。此来贵府,只为问清三事。
她不给对方开口的时间,接着道:“第一,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兹事不小,为何却无一人告知于我?
“第二,她与太子亲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着姊妹共侍东宫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应得个交代;若非如此,那么傅氏有女行事不端,败坏声名,兄长、祖母,你们更应给出个说法,不是吗?”
从小在宫规森严的地方长大的少女,说话从来细声慢调,与人吵架都不会,遑论口角伶俐。
所以这篇话,包括之前在华林园水榭当众退婚的那一番话,簪缨从恢复前世记忆开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单纯,便将前后的因果道理反反复复琢磨。
她语气软弱,便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温习再三,而后一口气说出。
她不懂得顶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许自己露怯。
与每餐强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样,脱胎换骨,如此艰难,但是,她想尽力一试。
试着变得强一些,再强一些,直到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许是没想到这种长篇大论会出自簪缨之口,傅则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妆雪见兄长为难,眉间闪过一缕凄楚,直挺挺跪在簪缨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对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浅,诸事皆听从祖母、兄长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绝对没有其他心思。我愿意对天发下毒誓……”
“阿雪!”傅则安打断,就要扶她起身。
簪缨和在宫中时一样,从始至终,不给傅妆雪半个眼色,这时也只是撇下长睫,盯着面前的案几,淡声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问题,再说话。”
言下之意,她还没有开口的资格。
“好,好!吾家阿妹长本事了。”傅则安看着簪缨,眼中满是失望,“为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说法,我来给你个说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惯疾言厉色的模样,原以为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想却纵得她愈发无理取闹,振衣道:
“第一,隐瞒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晓得,朝中正在商议为先考配享太庙之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为阿雪正名,对她将来的前途也有好处。你人在宫里,情势复杂些,告诉了你倒无妨,只是怕不慎传扬出去,惹出非议,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此事簪缨的确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节前后,朝廷对大伯父的封号终于有了定论,追赐为永襄国公,配享太庙。傅妆雪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公爵千金。
记得得到消息的那天,御医刚为她剜过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药劲退后,整条右臂从骨头缝里往外地疼。
她没忘问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毕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国三千里的异乡。
却因为傅子胥只是从使,在战场上又无建功,默默无闻,只虚封了一个右光禄大夫。
傅则安见簪缨神情寡落,以为她不以为然,眉心轻皱,苦口婆心地引导道:
“第二,阿缨,你自幼生于华族,长于宫闱,荣华宠爱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这片天地的艰难。我带阿雪参加几个名门宴席,也是为了她以后着想。至于太子殿下,是因与我交好,所以见过阿雪几次,偶有关怀,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劝醒这个一时钻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发语重心长:“阿缨,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你少时亦读书,应知《庄子·秋水》中有则寓言: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一日,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便发出‘吓’声怒斥。尔,欲为此鸱乎?”
屋里安静下来,傅老夫人见有孙儿出马,出了一口气,搭着女使的手从容坐回席榻。
簪缨眸子轻张,看向傅则安。
太学五经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这是将傅妆雪比作凤凰,而她是那只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却当成宝贝,生怕别人抢去的笨鸟。
为了说服她接受傅妆雪,傅则安不惜将辩难场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证,侃侃而谈。
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这般言辞会对她的自尊有什么损害。
说到底,他还是没明白啊。
他偏心血缘更亲近的妹妹,簪缨不恼。但这位兄长大人一面抛却自身的原则无条件纵容妹妹,一面又将自己的严律施加到她身上,不许她行差踏错半步。
还大义凛然道,我绝不偏心,我只与你讲道理。
这却不能够了。
簪缨霎了霎睫,声轻如雾:“如若我不认这个‘妹妹’呢?”
“她是老身的孙女。”
傅老夫人适时开腔,以一种板上钉钉的语气悠哉道:“真要论起来,阿雪是长房之女,你为庶子之女,阿雪便是我嫡亲嫡亲的孙女也当得,你凭何不认?”
“嫡亲呐……”
簪缨觉得荒唐可笑,“这是准备将她记在大伯母的名下了?大兄,大伯母亡故多年,你可有上一柱香问过她,她愿不愿意收一个大伯父与他人所生之女在名下?”
傅则安微微变色,道个你字,无言以对。
簪缨却已经不奢望得到一个答案了。
他们连死人都敢欺,何况是活人。
“既如此……”簪缨敛袖起身,目光干冷地睨着房中诸人,“从今日起,我与傅氏断绝血缘,再无干系。至于东宫那只腐鼠,傅氏尽可以有能者得之啊,日后你们荣也罢,辱也罢,都与我无关,也不必登小女的门。”
傅老夫人脸色瞿变,“你这孽障胡言什么!”
傅则安亦是心中震动,醒觉他刚才一心维护阿雪,不慎将太子殿下比作了……又惊于簪缨言中之意,动了几分真怒:“傅簪缨,谁教你的口不择言?”
本朝最为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团结、同气连枝为宗族的纽带。就簪缨方才说的那番话,假如传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缨不理,该说的都说了,唤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妆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着那道决然离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满是意外。
“阿缨!”傅则安追上簪缨的脚步,这个突然翻脸无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咱们是一家人,何至于此……你、若心中着实不痛快,便在蕤园住一宿,明日为兄亲自送你回宫,还不成?”
簪缨早就想过,宫里若来要人,傅家定然二话不说就会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来,只打算与傅氏门庭划清界线,压根没想过住下。
她也绝不会再回宫。
可瞧瞧,眼下是宫里还没来人,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个“荣华宠爱都有”的好去处了。
这十五年来,因庾皇后严旨,她除了在皇宫和傅府之间往来,再没踏足过其他地方,所以他们便想当然地以为,除了这两处,天下之大,傅簪缨再无第三个安身之处了么?
小女娘绷着脸穿过中庭,一袭白衣柔逸而又坚决,径直绕过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则安终于用了力气,皱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缨,你今日回来,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顺遂,娇宠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于误会,究竟哪里来的勇气与执拗,小题大作,非要与皇室退婚、与家族决裂,还连他这个昔日尊敬的兄长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们哪里对不起她?
木色斑驳的门槛近在眼前,簪缨下意识抚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许是,为了听谁贺我一句,生辰喜乐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则安悴然松开手。
今日出了这么多变故,他竟是忽略了这件事。
簪缨搴裙迈出傅府大门,一身削薄的纱衣顿时沐进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将晒化。
傅则安看着女孩子雪白安静的侧颜,突然便觉得胸口间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还想说什么,忽闻西道上响起一串车铃声。
只见那当前坐在轼厢边上的,乃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个溜光水滑的发髻,留三撇山羊胡须。
离傅宅门口还有几丈远,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车来。他提袍跑到簪缨身前数尺处,又猝然停下,不敢惊扰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扑了扑襟袖,矮身张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细细地望着簪缨。
甫一开口,竟是纯正的洛阳腔,夹杂几许颤音:“宫中之事仆已听得,小娘子别怕,唐氏不是无人,必为小娘子向禁中求个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小娘子,还是在小娘子九岁那年,他受召,入宫献礼。此后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须避忌,便再也没机会进宫去了。
时隔经年,男子实在太过激动,说完才发现忘记自报家门了。
正要补充,却见眼前娇花软玉一般的小娘子抿住微抖的唇瓣,挪着步子上前,轻道:“杜伯伯,你来了。”
杜掌柜听见这句委屈的声腔,一把老泪险些流出。
他向前探出手臂,又不敢触她,自责得跺脚:“杜某来晚了,让小娘子受委屈了,莫哭,莫哭……”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滑跪qaq
明天还是中午,感谢支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