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茉雪犹犹豫豫地将捂着额头的那只手挪了开,一颗栗子大的伤口便展露出来,刚撞伤的额头微微破了点皮,隐隐沁出些血迹。
佟国维看着佟茉雪那张惨白带伤的脸,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面色也冷了几分,“茉儿,你实话告诉阿玛,你们两姐妹是为了什么争执起来,竟到了下此重手的地步!”
佟茉雪垂着羽睫,不吭一声。之前因为疼痛落泪,长长的睫毛此时还挂着几粒小小的,晶莹的泪珠。
跪在旁侧的如岚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姑娘,见她默不作声,想要开口,佟茉雪瞥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两个人动作虽小,但一切都被佟国维净收眼底,他见女儿不说话,便看向屋内跪着的丫鬟婆子,声音冰冷又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糊弄的气势:“谁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底下跪着的人,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生怕落下一个挑拨主子的口实。
如岚是个胆儿肥的,她就是看不惯舒姨娘母女,经常一副得了实际便宜,嘴上还要卖乖的样子。
如岚猛得跪直了身子,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大姑娘听说二姑娘要进宫,就气得推了二姑娘!”
佟国维听如岚这样说,转而看向佟茉雪,狐疑道:“她怎知你要入宫的事?”
佟茉雪一脸落寞,哽咽着说道:“姐姐大早上到我这儿来,感叹出嫁后姐妹分离,我也是心中悲伤,便安慰她可以时常进宫看我,姐妹二人还是能得一聚。”
佟国维一听,没话说了,这两姐妹向来不对付,但此时,两姐妹都将要出嫁,生出些唏嘘之情也再所难免。
只是佟婉仪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从来都是心比天高,争强好胜。
这次多半又是嫉妒她二妹入宫,而自己只是嫁给大臣之子,才失了分寸,给她点教训也是好的。
佟国维安抚了一会儿佟茉雪,又嘱咐丫鬟好好给她上药,便离开了。
佟茉雪也让屋内其他丫鬟婆子散了去,独留下如月和如岚。这才趿了双软鞋,扶着如月的手,踩着小步往梳妆台去。
她随手拿起桐花菱镜,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照了照,额头上起了个红肿的小鼓包,便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嘶……”可真疼,疼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凉气。
如岚在柜子里找了药,过来察看她伤势,看着伤口都肿起来了,便忿忿不平道:“大姑娘下手也忒狠了,来,姑娘擦药,得赶紧消肿才行。”
佟茉雪笑着打趣她:“就你最贴心!”
如月听出佟茉雪一语双关,便也笑如岚在家主面前替姑娘打抱不平,她家姑娘这般聪慧,还能吃亏不成。
如月在一边看着如岚上药,心头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想法:姑娘最近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但随即她又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些想法也很快消散了。
佟茉雪坐在小杌子上,任由两个丫鬟给她上药,她则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头顶飘过的弹幕。
【晚晚姐妹这下受大委屈了,这女配真的茶,一下就博得了佟半朝的同情心。】
【前面的,简直是我的嘴替,本来佟半朝可是最疼晚晚姐妹的。】
【女配也就一时风光,等她没了,就是女主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也太憋屈了,但没办法,作者遵循史实。】
佟茉雪眼前难得出现这么多弹幕,一时有些看不过来,但越看她眼睛瞪得越圆。
如岚苦着个脸,问道:“姑娘,我是不是手重弄疼你了?”
佟茉雪还在看着一条条飞过的弹幕出神呢,完全没有空理会可怜巴巴的如岚小可爱。
如月接过如岚手里的药,看茉雪好似在思考什么,轻声道:“我来上药,你去端盆热水来。”
佟茉雪刚刚和佟婉仪搭台唱戏,脸上的妆都全被泪水弄花了。
她将头顶花花绿绿的弹幕看完,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
吓得惯常谨慎的如月也忍不住手一抖,忙关切地问道:“姑娘,我也手重了?”
涵香院这边,哭着跑回来的佟婉仪拿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朝菱花门上一摔,心中堵着的那口气这才舒缓了几分。
一块碎瓷片刚好飞溅到门外舒姨娘的脚下。舒姨娘闺名舒鸣珂,原是老太太房内得脸的大丫鬟,开了脸后,就抬了姨娘。
佟茉雪的额娘赫舍里氏是后来才嫁入佟家的,是佟国维的嫡妻。嫡福晋的父亲是辅政大臣索尼,薨逝的孝诚皇后是她亲侄女,她是真正的名门闺秀。
然而丈夫佟国维却偏爱小妾,偏疼小妾生的孩子,仅仅只维持对她这个正妻的基本尊重。
她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变了心的男人比狗都不如,她才不会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
她也就当自己和佟国维是同盟共事,便每日勤俭持家,抚育儿女,努力维系两个家族的荣誉。
舒姨娘则不然,她深知自己是凭借什么获得佟国维宠爱,也知自己碍着当家主母的眼,平时绝不多生是非。
今天本该是佟婉仪的好日子,她却跑到云畔轩去找二姑娘的不痛快,回到涵香院居然还敢摔东西,是该好好教训她了。
想到这儿,舒姨娘蹙眉盯着脚下的碎瓷片,孙嬷嬷忙一脚将碎瓷片踢到一边,又冲院里杂扫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舒姨娘前脚刚踏入房内,小丫鬟后脚就拿来笤帚将碎瓷片清理了去。
屋内丫鬟如梦端了一杯茶水来,此刻正宽慰着自家姑娘,“姑娘别和旁人置气了,伤着身子了可不好。”
佟婉仪正要说话,抬眼就看到舒姨娘站在门口。
舒姨娘虽生育了三个儿女,但风韵犹存,尤其是一双含情目,柔情脉脉看人的时候,男人的魂儿都会被勾走。
以前她也羡慕姨娘有着许多女人都没有的风情,但此刻,她却惊讶地发现,姨娘微眯着眼打量她时,眼角若有若无的细纹,于是那与身俱来的妩媚姿态也变得刺眼起来。
只有妾室才需要以色侍人!若不是她亲娘身份卑微,也不会什么好事都落在佟茉雪身上。
她亲娘是个地位卑贱的妾,在嫡福晋面前就永远低人一等。
但她是阿玛的女儿,只要她足够争气,就一定不比佟茉雪差。
舒姨娘被女儿古怪的眼神看得毛毛的,但她有心要过来训斥佟婉仪一番,也就没有过多猜想佟婉仪的心思。
她将手中的帕子扔到佟婉仪的身上,平常柔情似水的双眸也变得凌厉起来,连说话的声调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柔缓慢。
“你做什么跑到云畔轩去,没让别人不痛快,还弄了个没脸。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在这个家里,不争就是争,你怎么就一点也听不进去。”
舒姨娘说完,又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戳了一下佟婉仪,这才将声音放缓,“快把脸擦干净,让别人看了丢的可是你自己的脸。”
佟婉仪抬头望着舒姨娘,嘴角却带着嘲弄之色,“我若不是小妾生的,又怎么会丢今天这个脸?”
舒姨娘如遭雷击,心中又难过,又愤怒。
怒极之下,她不由得扬起了手,佟婉仪则从杌子上站了起来,反而将侧脸凑近了些,眼神满是挑衅,仿佛在叫嚣着:“你打呀!”
被自己亲生女儿嫌弃,舒姨娘感觉心中某一块有着被撕裂的疼痛,但毕竟是亲生女儿,她终于还是无力地将手放了下来。
她没有和佟婉仪说话,而是询问了后面跟着跑回院子的佟晚宁,今天在云畔轩发生的事情。
当听说佟茉雪要进宫,她也吃了一惊。
她虽是后宅妇人,也清楚如今后位空悬,圣上又极为眷顾佟家。
先是在康熙八年,将佟家由汉军正蓝旗抬到汉军镶黄旗,又在康熙九年授她家老爷内大臣。
如此殊荣,佟佳氏女入主中宫是有极大概率的。
那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啊,想到那无上尊荣的地位,惯会低眉顺眼示人的舒姨娘,此时眼中也露出了些许锋芒。
嫡福晋母女虽然平时不会苛待她们母女,但那副颐指气使的姿态,总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要是她女儿登上后位,她也能扬眉吐气了,有个当皇后的姐姐,她的儿子洪善也能有更好的前程。
婉仪二十岁都未出嫁,不就是为了入宫吗?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轻易放弃!
她目光幽深地看向一旁发愣的佟婉仪,迟疑道:“你阿玛真有打算送你入宫?”
佟婉仪眼神呆滞,喃喃道:“阿玛原本是打算让我进宫的,为什么不和姨娘说,一定是嫡福晋让阿玛改变了心意,一定是。”
听她这么说,舒姨娘心中顿时生起了无限希冀,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替女儿争一争。
至于那个钮祜禄宽保,不过是个侍卫罢了,只要还没入他钮祜禄家的门,她们就还有机会放手一搏。
八岁的佟婉宁坐在罗汉床上玩着布娃娃,看着这个不成事的姐姐,心中微哂,面上却未动声色。
……
夜幕降临,佟府内新春悬挂的灯笼还未摘下,整个府里都是红彤彤,亮堂堂的。
佟国维在书房里看公文,伺候的小厮早已被他屏退。
他拿起书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得皱起了眉,茶是凉的,料峭春寒,茶凉得特别快。
他也没唤小厮添茶,而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在涵香院,他就从来没有喝过一口凉茶。鸣珂贴心,茶水从来都是适口适心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涵香院怎么没有来人,怎么不过来打听他今晚在哪儿歇息?
想到这儿,佟国维脑海里又不由得浮起今天佟婉仪那张满腹委屈的脸,这丫头,从小心高气傲的,倒有几分像他。
今天他说话是不是有些重了?佟国维忽然父爱泛滥,犹豫着要不要去涵香院看看她们母女。
但婉仪今天确实不像话,跑去云畔轩言语欺辱妹妹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动手,是该给她点教训。
他虽然和赫舍里昭华这个正室感情淡漠,但还是很尊重她的,连带着她名下的儿女也从不苛待,他自诩做到了一个父亲应有的样子。
佟国维有些口渴,想到许久没去正妻院子里了,便唤了小厮来,“去福晋院儿里传个话,今晚我去她那里。”
小厮应了话,哒哒儿地就往岩心院跑。佟国维也静了心,随手拿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小厮就又回来了。
佟国维眼皮也没抬一下,看着手里的书卷,淡淡开口:“这么快,话就传到了?”
小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答话:“老爷,岩心院的嬷嬷回话,福晋身子不爽利,早早地歇下了。”
佟国维讨了个没趣儿,啪地就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案上。
案上掀开杯盖的茶碗搁在一旁,早已冰凉的茶水被他用力一拍,晃了几晃,差点没将桌上铺陈开来的宣纸打湿。
佟国维心中烦躁,挥了挥手,示意小厮退下,这时外面又有人来报:“老爷,涵香院差人送了吃的来。”
佟国维烦躁的心瞬时一暖,还是鸣珂贴心啊。
“传进来!”
小厮将嵌百宝花鸟的八方食盒提了进来,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打开食盒,上面是一盘碧涧豆儿糕,下面是保温碗装着的木樨茶露。
佟国维端起茶露喝了一口,沁人心脾,心中的烦闷由此一扫而空。
他再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却发现盘子底下压了一张小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