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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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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雪依旧没有停,却渐渐变小了。

明湘坐在榻上,因为刚结束沐浴,她素来略显苍白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红晕。在她身后,梅酝正用一块雪白的绸缎,替明湘绞干湿漉漉的长发。

“雪醅姐姐。”“雪醅姐姐好!”

门外传来侍女们的问好声,东暖阁的门帘被挑起,走进来一个月白衣衫的清秀少女:“郡主,这是嘉州采风使传回来的采风录。”

梅酝闻声抬头,对着雪醅俏皮地眨了眨眼。

细看之下,雪醅的五官同梅酝居然非常相似,那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双生姐妹的缘故。只是雪醅气质更加沉静,而梅酝更加生动活泼。

对这姐妹二人的小小动作,明湘只作不知,她淡淡嗯了一声,雪醅自觉地上前一步,将手中装着采风录的密匣放到榻边小几上。

明湘从密匣中取出采风录,慢慢翻阅起来。

当年皇帝登基时年岁尚小,各地难免人心浮动。为了稳定局势,明湘陈书上奏,请皇帝下旨设立鸾仪卫行使监察侦缉、抓捕暗探的职权,鸾仪卫下设采风使一职,散入大晋七州之中。

采风使专职搜集各地情报风闻,每月将搜集到的消息汇集为一本采风录送往京中。也正是靠着鸾仪卫和采风使,明湘才能稳坐京中而知各地形势。

将采风录大致翻了几页,确定嘉州情况尚算稳定,明湘暂且合上书,揉了揉眉心道:“嘉州采风使动作太慢,已经进了十二月,他怎么才将十月的采风录交上来。”

雪醅会意道:“微臣明日就以郡主的名义传讯申饬嘉州采风使。”

这等事雪醅不知替明湘做过多少次,早做的熟了。明湘也不担心雪醅把握不好其中分寸,点头道:“你做事一向稳妥。”

雪醅唇角一扬,露出个欢欣的笑容来,她抿了抿唇,将唇角的笑意强压下去,道:“多谢郡主夸奖。”

见明湘迟迟没有开口吩咐其他事务,雪醅便道:“夜深了,郡主早些休息,微臣先告退了。”

“慢着。”明湘突然开口叫住了她,“你方才进来时,西暖阁的灯熄了吗?”

雪醅想了想,肯定道:“来时西暖阁已经暗了,想来皇上已经歇下。”

明湘沉默片刻。

她乌黑的长睫闪动,眼帘低垂。指节在小几上轻轻敲打,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是湘平郡主思考时惯用的动作。

雪醅屏气凝神,梅酝握绸缎的动作也放轻了。

片刻之后,只听明湘轻轻地、慢慢地道:“去查一查,皇上有没有对哪家的千金曾经显露好感。”

她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道:“或者哪家的年轻夫人也行。”

雪醅:“……”

梅酝:“……”

雪醅艰难地问:“郡主的意思是?”

明湘淡淡道:“今日提及立后之事时,衡思的态度不对,他能糊弄别人,却糊弄不了我。”

梅酝疑惑道:“郡主是觉得,皇上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可皇上为什么不对郡主直说?”

明湘道:“所以我才要雪醅去查京中年轻一辈的夫人们。”

梅酝张大口,愣愣道:“不,不会吧。”

明湘按了按眉心:“不管是不是,本郡主心里总得先有个底,衡思他看似温和好说话,实际上自幼就很有主意,他刻意瞒着,反而让我更加不放心了。”

就像幼年时她和皇帝一起被养在宫中,皇帝那时还是皇太孙,实在幼小,不明白明湘只是他的堂姐,没有资格被称一声皇姐,追在明湘身后皇姐皇姐的唤,无论宫人怎么纠正都不肯改口。

一个称呼尚且如此执着,若是他心有所属,要让他放弃只怕是千难万难,不定会生出多少事端。

雪醅垂首应是,梅酝扁了扁嘴,也没再开口。

她们谁都没质疑明湘会不会想错了——她们这些自幼随侍明湘的人都知道,若说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非湘平郡主莫属。哪怕是先帝地下有灵,孝德帝后复生,都要往后排一排。

明湘身体本就不大好,今日劳心一整天,她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困倦仿佛扑面而来的浪潮,随时都可能将她吞没。梅酝和雪醅服侍她躺下,明湘几乎瞬间就被疲惫攫取了全部精神,她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对抗困意,最后补充了一句:“查不出就罢了,千万别惊动衡思。”

雪醅应下,见明湘已经疲倦至极,自觉地起身告退。梅酝吹灭灯烛,也跟着退了出去。

原本纷扬的雪片化作了细雪,在院中积起了厚厚一层,回廊下宫灯的光洒在雪地里,平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

梅酝将雪醅一路送到正院门口,直到雪醅对她摆手,才恋恋不舍站住脚,目送着雪醅撑起伞,身影消失在雪夜之中。

她转身往归于漆黑的东暖阁走去,步伐轻快,鹿皮靴子在阶下的雪中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西暖阁外的耳房中,喻和心中那根弦紧绷着,片刻也不敢松懈,听到内室传来响动,终究大着胆子上前推开了西暖阁的门,轻声道:“皇上。”

理应早已睡下的年轻帝王站在窗边,原本紧闭的窗子被他推开了一半,风雪吹入房中,细雪落在皇帝的发顶和睫毛上,一瞬间融化成水,在他鬓发和长睫上凝起了细细的水珠。

皇帝闻声转过头来,他只着雪白的中衣,风卷起他漆黑的长发。黑暗里,他的眼睛漆黑,嘴唇殷红,像只栖息在黑暗里的美丽艳鬼。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喻和,旋即又回过头去。

喻和连忙抢上前去,被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却不敢直接上手关窗,劝道:“夜晚天寒,皇上保重龙体。”

口中说着,喻和朝窗外的方向看去,发现皇帝的目光虚虚落在雪夜里,而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正是已经熄灯的东暖阁。

喻和心中咯噔一声,深深低下头去,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皇上且容奴才僭越,为皇上关上窗吧,郡主一向心疼皇上,若是皇上受了风,郡主又要担惊受怕。”

皇帝突然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缥缈,似乎是在对喻和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朕有一件莫大的心事,日夜萦于心怀,世间唯有皇姐一人知其答案,朕却无法开口相询。”

喻和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皇帝的目光仿佛也笼上了一层浓重的夜色,他深深垂首,恭敬道:“皇上与郡主是自幼相伴的情分,想必郡主定然愿意为皇上分忧解惑。”

“是吗?”皇帝轻声道。

他的声音太过轻飘,一瞬间就淹没在了窗外的风声里。屋外狂风骤起,吹得门窗檐铃俱都纷纷作响,满地雪白随风而起,席卷天地之间。

一蓬雪乘着寒风扑入窗中,数点雪片落在了皇帝的发间颊边,遇热即化。他侧首,左边眼梢下一点雪片化为了雪水,仿佛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皇帝的神情突然尽数化作了惘然。

他低声道:“可皇姐的答案是什么,朕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这一刻,这位从来运筹帷幄毫无破绽的少年帝王难得露出了藏在面具后的真实情绪。他挥袖,咣的一声轻响,窗扇应声闭合。喻和连忙将窗子完全关死,免得它被风吹开。

皇帝背身而行,厚重的帐幔层层荡开又落下,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

或许是夜间寒风太过凛冽,风声一刻也未止息,吵得人难以入睡的缘故,明湘这一夜睡得并不算好。次日待她昏沉挣扎着醒来时,已经是辰时末了。

明湘伸手拉动帐幔上的铜铃,梅酝应声为她捧来衣裳,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待明湘自己换好中衣,梅酝再次进来,服侍明湘穿上外裙,洗漱梳妆。

内室门口的珠帘一动,雪醅挑帘而入。明湘端坐在妆台前,任由梅酝为她梳理长发,雪醅则在她耳边低声禀报。

这也是明湘数年来养成的规矩,每日清晨必得先听鸾仪卫汇报上来的消息。其中不乏有对朝野影响甚大的事,她却只是闭着眼,平静地听雪醅一一说来。

待梅酝将明湘的发髻挽起,用最后一支花簪固定好,雪醅也恰好说完。明湘嗯了一声,刚睁开眼,门外传来侍女琳琅的叩门声:“郡主,内阁派了人来,说有要事禀报皇上。”

“皇上起身了吗?”明湘问。

梅酝小心地用脂粉替明湘遮去眼下淡淡青影,口中答道:“西暖阁还没动静,想来还没有。”

内阁前来郡主府传话,当然不是因为内阁一夜之间归了湘平郡主管辖。内阁阁臣是想将消息传到皇帝耳中,明湘对此心知肚明。

她转头吩咐:“去请皇上起身。”

琳琅应了一声,迅速退下。不出一刻钟,皇帝匆匆挑帘而入。

“皇姐。”皇帝道,“内阁派人来了?”

明湘点点头:“内阁派来的人还在门房等着,我让人唤他过来,你自己问。”

说着,她朝皇帝招了招手,低声道:“如果不是大事,内阁不会将人派到我府上来,若是大事,定然也不会全部告知传话的侍从,你得回宫去了。”

“我就知道。”皇帝不情愿地蹙起了眉,“临近年节,事倒多起来了——原本还想和皇姐一同乘车出去走走,罢了,将人叫过来朕问问。”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梅酝说的,梅酝转头看明湘一眼,见她点头,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登基以来,皇帝年岁渐长。已经很少如同幼时那般毫无顾忌地流露情绪,乍一看见他这副不大情愿的模样,明湘反倒笑了,温声道:“临近年节,诸事处理妥帖才能过好年——盛仪上个月送了我一处温泉庄子,年下闲暇时你我一同过去看看。”

皇帝便露出笑意来:“还是皇姐心疼我。”

他也不再询问前来传话的人,匆匆用了早膳,带着喻和与护驾的翊辰卫,径直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对明湘发出邀请:“皇姐不如和我一起回宫,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明湘笑笑,摇头道:“何必呢,许多人不愿看见我,我也不爱去招他人的眼。”

她又补充道:“听闻昨夜风雪太大,城西增化巷的房屋被雪压塌,京兆府如今还在施救。”

“京兆府?”皇帝一怔,旋即点头道,“多谢皇姐,我知道了。”

明湘微笑起来。

这次皇帝总算不敢在明湘面前纵马离开,老老实实坐上了郡主府的马车。

一辆朱盖马车被翊辰卫牢牢护在正中间,碾过积雪的青石路面,渐渐消失在了明湘的视线里。

那辆马车离开明湘视线的瞬间,明湘面上的淡淡笑意瞬间消弭,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模样。

梅酝低声道:“皇上是真心邀请郡主同去宫中的,郡主何不趁此机会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必,能让他们把皇上请回宫中的大事只有一件。”明湘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雪醅已经报上来了,鸾仪卫发现南朝边境开始调兵,主帅换成了南朝名将陈桥。”

梅酝惊讶地吸了口气:“南朝是要动兵了吗?”

“谁知道呢?”明湘垂下眸。

她唇角微弯,眼底却殊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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