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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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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情人不至于惹祸上身,盛仪郡主松了口气。

她是个多情又薄情的性子,转瞬间便将永靖侯府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拍脑袋,想起前几日又送来一批新的俊俏少年郎,立刻便吩咐侍女青盈:“去将人带上来,给湘平郡主挑一挑。”

青盈也是盛仪郡主身边用熟的人了,闻言笑嘻嘻应了一声,风一般刮了出去。

明湘想拦都来不及,无奈道:“我早说过无心情爱,你何必锲而不舍次次都要我来挑。”

盛仪郡主恨铁不成钢:“谁叫你谈情了,无非就是几个小玩意儿,取乐而已,偏你不肯。”

她压低声音道:“何况,这些人虽然身份卑微,却更温柔小意,更会侍奉人。”

明湘瞟了一眼台上奏琴的容欢,再瞥了一眼盛仪郡主。一言不发,用眼神表示出她对“温柔小意”的深深怀疑。

“咳。”盛仪郡主轻咳一声,“性子硬的,训起来才更有趣味——我给你挑拣,肯定是挑温柔顺从懂事的,不给你添麻烦。”

说着,盛仪郡主又兴致勃勃地转头向外张望,等着侍女将人带来。

梅酝趁机往前一步,在明湘耳边说了几句话。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由远及近。青盈人未至而声先闻,还没踏进门,已经脆生生嚷了起来:“郡主,人带来了!”

盛仪郡主拍掌:“快带进来!”

“晚了!”明湘在她身边接口。

盛仪郡主转头疑惑:“什么?”

明湘将手中茶盏放下,笑道:“我说青盈来得晚了,现在我可没时间看你的少年郎,该打道回府了。”

盛仪郡主一怔,挑帘进门的青盈睁大了眼:“湘平郡主来时不是说要坐到天黑再走吗?”

明湘解释道:“本来如此,可如今不行了,府里派人来报信,说衡思突然出宫,到我府中去了。”

“皇上现在在你府里?”盛仪郡主诧异道。

明湘点头。

这下盛仪郡主无话可说,她总不能叫明湘待在清溪小筑,把皇帝一个人撂在湘平郡主府。

她负气般地跺了跺脚,鼓起了腮帮子,心不甘情不愿道:“真是不巧。”

明湘眨眨眼:“那这些人……”

不必明湘说,盛仪郡主也万万不敢再让明湘挑人——她私下里给明湘送几个貌美少年郎,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正撞上皇帝……盛仪郡主想了想后果,顿时痛苦地闭上了眼。

“带下去带下去。”盛仪郡主挥手,“叫皇上知道了,我可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刚被带进来的少年郎们又被青盈迅速带走,盛仪郡主则陪着明湘出了门,往清溪小筑正门处走去。

明湘事忙,好不容易来一次清溪小筑,盛仪郡主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现下明湘突然要走,盛仪郡主心中失落自不必提。

明湘便宽慰她:“我同衡思说好了,等过年时到温泉庄子上去住几日,你也一起来,我命人将庄子翻修过了,你一定喜欢。”

盛仪郡主先是一喜,很快又萎靡下去。她将脸埋进大红织锦斗篷毛茸茸的领口,声音略有些含糊:“皇上也在呢,还是算了吧。”

再穿过一条游廊便到了清溪小筑的正门前,明湘先一步转过拐角,闻言诧异望了盛仪郡主一眼。

她其实早就察觉出盛仪郡主对着皇帝有些紧张畏惧,只是如今才正视这一点。若是换做旁人,对着九重御座之上的帝王,再怎么紧张畏惧也不为过,因为那是万民之主、天下至尊。

可盛仪郡主与皇帝也是自幼熟识,还有着一层表姐弟的情分在。明明年幼时,盛仪郡主还敢大胆地伙同明湘,一同拐带皇帝去爬树抓鸟摘果子,如今却年纪越长,越拘谨起来了。

明湘道:“我们和衡思都是一同长大的,何须如此拘谨?你处处避着衡思,反而容易生疏了。”

盛仪郡主摇头:“我和皇上是表姐弟,年岁都不小了,还是避嫌为好。”

她这话说的很经不起推敲,好在明湘顿了顿,并没再说什么。

盛仪郡主暗自松了口气。

年幼养在宫中时,盛仪郡主很喜欢桓悦这个漂亮的小表弟。虽说明面上要敬着桓悦太孙的身份,但私底下桓悦一向乖巧温和不摆架子,盛仪郡主也就乐滋滋地对桓悦上下其手揉来捏去,不顾对方反抗——只是后来她才发现,桓悦最好脾气的时候,是明湘在场的时候。

换句话说,盛仪郡主对桓悦“乖巧温和”的定义确实没错,但少了明湘这个最重要的前提。

因为她一直和明湘往来密切、时常同进同出的缘故,盛仪郡主很晚才发现这一点。

盛仪郡主:“……”

在发现这一点之后,再对着桓悦,盛仪郡主终于后知后觉地捡起了对皇太孙的敬畏。

她和明湘亲近,明湘和桓悦又关系紧密,相处的机会天然就比其他人多。盛仪郡主再去悄悄观察桓悦行事时,渐渐感觉自己从前简直是在刀锋上舞蹈——她从前怎么就瞎了眼,觉得这个漂亮的小表弟“乖巧温和”呢?

及至后来桓悦登基,众人交口称赞,觉得新帝温和公正、善于纳谏,比之先帝的强硬更好相处时,盛仪郡主差点泪流满面。

她觉得朝臣们根本就是被皇帝迷惑了。

皇帝看上去确实很好说话,可是问题是:但凡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但凡他想杀的人,没有朝臣能拦住的。

如果死了的废魏王能听到盛仪郡主的心声,一定会热泪盈眶地将她引为知己。

现在盛仪郡主再见到皇帝,总是隐隐发憷。尽管她知道皇帝日理万机,基本上不可能再找她算小时候的账,不过盛仪郡主自己深感不自在,再加上皇帝对她在清溪小筑豢养男宠的举动似乎隐隐流露出不赞同,盛仪郡主更不可能主动往皇帝面前凑了。

湘平郡主的朱盖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车壁上镌刻着郡主府的徽记,马车垂檐却是金黄色。

——这是公主规制。

皇帝登基时,曾许湘平郡主享公主仪制。

梅酝挑起车帘,扶明湘上车。

盛仪郡主紧了紧斗篷,朝她招手。

明湘颔首,旋即收回目光,吩咐道:“走。”

一匹快马自京外官道上疾驰而来,挟着满身寒气一头扎进了北司大门。

身为鸾仪卫的官衙,世人想象中的北司向来是个阴森鬼祟的所在。传闻中北司每一寸地砖都浸透了血,深夜里每个角落都有游荡的冤魂在哀嚎。甚至有人神神秘秘地说,他大舅的邻居的三表弟的叔公夜间打更时,曾在北司附近看见过夜色中一闪而逝的鬼火,听见女子哀泣的哭声。

事实上,这些流言十有八九是鸾仪卫自己传出去的。

流言效果拔群,自此以后京中百姓视北司如洪水猛兽,恨不得隔着两条街远远避开北司。附近人烟寥落,一旦有人蓄意接近异常显眼,大大方便了鸾仪卫抓捕居心叵测前来盯梢的眼线。

虞七滚鞍下马,手举通行令牌,急奔进白楼之中——北司内又分为玄白二部,玄部由统领风曲统率,主掌鸾仪卫行动、监视抓捕朝臣等工作;白部则由统领雪醅负责,主管采风使民间采风、对南朝派出暗探等消息搜集工作。

二部日常处理事务各自分开,北司东侧归玄部,统称玄楼,西侧归白部,统称白楼。

白楼中日常值守着许多鸾仪卫,见虞七匆匆而入,尘灰满身,也没人好奇,各自低头做事。

专司情报处理的虞初迎上来,问:“什么等级?”

他问的是情报。

虞七摇头:“来不及分级了,十万火急,需得立刻求见统领!”

说着,他将怀中专呈情报的密报匣珍而重之地拿了出来。

深色的匣身上,染满了斑驳血色。

“……臣已加派人手,搜寻南琴下落……”

长廊之上,郡主府正房窗扇半开,风曲的声音从窗中飘出,不急不缓,语声宁静。

南琴是谁?

念头一转而过,明湘走到了正房门口。只见皇帝正坐在西窗下明湘日常所坐的小榻上,不远处风曲垂手而立,正禀报着什么。

身为鸾仪卫大统领,风曲的武功身手极其卓越,尽管明湘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他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但在风曲之前,桓悦已经若有所觉地抬头:“皇姐!”

他三步并作两步起身迎上来:“是我来的不巧,要劳动皇姐从城外赶回来。”

说着,桓悦自然地从明湘手中接过手炉,牵着明湘袖摆往榻前走去:“皇姐快坐下暖一暖,当心受寒。”

明湘由着桓悦将自己按到榻上坐下,耳畔传来桓悦含笑赞叹:“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皇姐今日光华夺目,璀璨逼人,想来与当日陈思王作赋赞叹的洛神之姿,亦不逊矣!”

今日去赴盛仪郡主的约,明湘衣着确实比往日略盛,雪青波光锦宫裙,裙边以金丝银线勾勒出连绵不绝的云水纹。极为繁复精致,却又不显得过分华丽,唯有行走间裙摆微微拂动,波光锦便折射出缥缈莹润的光彩。更显神清骨秀,霞姿月韵。

称赞罢,桓悦突然话锋一转,劝道:“只是冬日天寒,皇姐还是该穿厚些,免得游园时吹了风,又要头疼。”

明湘似笑非笑地瞟了桓悦一眼,语气轻飘:“放心,只是在阁中听了几折戏,不会吹风。”

说完,她径直问道:“怎么突然出宫了,是政事有为难之处?”

桓悦早准备好了借口,若无其事地拿起手边的锦盒推过去:“皇姐看看这个。”

锦盒约长二尺,盒面上织锦绣出一副河山永固图,上方镶嵌有数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锦缎的底色则是赭黄——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锦盒中躺着一幅画卷。

“皇姐打开看看。”

画卷上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高居马上,身背弓箭,一手挽缰。他有一双桓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漆黑明亮,哪怕隔着一纸画卷,都有掩不住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

画卷上方镌刻着一方先帝私印:静园主人。下方则是先帝御笔:癸丑九月,夜梦幼子永光。

明湘凝望着画卷中的青年,几乎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父王。”她低声喃喃。

从小到大,明湘不知看到过多少次这张熟悉的面容——先帝日常读书休息的御书房里,悬挂着一幅长卷,画中便有这张意气风发的面容。

那是先帝最疼爱的嫡幼子,已故的安王桓永光。

也是湘平郡主桓明湘的父亲。

安王少有将才,驻守边关屡立战功,许多人甚至猜测,有朝一日安王能挥师南下,踏平南齐皇宫,将齐朝并入大晋舆图。然而安王终究没能做到,他在边关归京途中死于南朝刺杀,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惊吓伤痛过度以至精神恍惚的王妃,还有襁褓中懵懂的幼女。

安王遇刺,大晋少了一位将才。而对于先帝来说,则是更深的伤痛。他与元配昭贤皇后柳氏鹣鲽情深,共同诞育两位嫡子,长子为东宫太子,幼子则便是安王。

昭贤皇后早逝,先帝便格外优待疼爱一双嫡子。安王身亡后,先帝悲痛不已,追赠安王谥号武安,并将武安王妃和湘平郡主接入宫中照料。

明湘至今还记得,先帝挂在御书房墙上的画卷。

昭贤柳皇后、武安王,以及太子——桓悦登基后,追封太子为孝德皇帝。

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跨越死生之间的那道鸿沟。

而死比生,往往来得更加猝不及防。很多时候当意识到危险迫近时,它早已经在头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无论拼命挣扎还是束手待死,都无法逃脱它的牢笼。仿佛既定的命运无法扭转,人力终究难以胜天。

但明湘不信。

她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恰如其分的思念与恍惚:“皇祖父驾崩时,曾有遗命将皇祖母、皇伯父与父王的画像随葬,这又是哪里来的皇祖父御笔?”

桓悦轻声:“盘点皇祖父私库时,从中发现的,皇祖父生前曾经画了许多幅皇祖母与父皇、武安王叔的画像,除了挂在御书房中的那三幅随葬画像,其余都收在私库中。”

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皇祖父生前曾赐予皇姐一幅武安王叔的画像,被皇姐供奉在了叔母灵前,所以特意又拣选出一幅带给皇姐。”

明湘将画放回锦盒中:“多谢皇上。”

“皇姐与我何须客气。”桓悦微嗔。

明湘转手将锦盒交给琳琅,以袖掩面。片刻后放下手臂时,桓悦已经无法在她那张平静秀雅的面容上找到半点恍惚的神色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八风不动,毫无破绽的湘平郡主。

明湘瞥了一眼安静垂手而立的风曲:“方才我恍惚听见在说些什么?”

不待桓悦开口,风曲道:“回郡主,臣前来恭迎圣驾,皇上问及曹耀宗一案,臣正将曹案调查进度禀报皇上。”

很好,不愧是鸾仪卫统领之首,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第一,他之所以越过明湘直接出现在皇帝面前,是因为皇帝驾临,留在郡主府中的风曲必须出来拜见;第二,他刚才说的是曹耀宗一案的最新进度;第三,不是风曲主动要说,而是皇帝发问。

明湘颔首:“原来如此。”

她每日过目的大小政事不知有多少,曹耀宗一案自从交给风曲之后明湘就没再过问。尽管这是刑部尚书亲手递交来的疑案,不过鸾仪卫职责本为抓捕南朝暗探,又有湘平郡主坐镇,因此这件案子对鸾仪卫来说还真不算是大案。

若非本案是明湘亲自交给风曲的,只怕它的级别甚至够不上风曲多问一句。

“那就接着说。”明湘纤白十指松松扣起,目光投向风曲,“我也正想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注: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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