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正浓,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
门吱呀一声合上,侍从退出房门,远远守在院门处。
内室的床榻上,只着素色中衣的青年睁开眼,无声无息地翻身下床,端起烛台静悄悄走到了一口檀木衣箱旁,伴随喀啦一声轻响,他打开了衣箱的锁。
下一刻,箱盖被掀开一条缝隙,一只手从缝隙中探了出来。
孤灯、素衣、箱中探出的苍白人手。这副景象其实异常骇人,然而素衣青年神色丝毫未变,反而往后让了让,看着衣箱箱盖完全翻开敲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一个满面仓皇的男人从箱中喘着粗气,挣扎着勉强爬出来。
青年往后退了几步,坐进椅中,随手将烛台放在一旁,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极强的压迫之意:“谁允许你擅自和我联系,‘狡狐’?”
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鸾仪卫十分熟悉的脸,赫然正是鸾仪卫近日正在追捕的‘睡莲’,百花坊老板黄正新。
黄正新哑声道:“没有办法,鸾仪卫已经画影图形开始追捕我了,幸好我逃的早,但、但如今出不了京城,迟早会被他们发现,我只能设法找您。”
“蠢东西!”青年冷冷道,“你说的设法,就是设法冲撞盛仪郡主马车,趁乱混进来见我?你是生怕火烧不到我身上来?”
黄正新颤抖起来:“大人恕罪啊,我没有办法了,实在是鸾仪卫追得太紧,我如果被他们抓住,连带着大人也会有危险!”
青年动作一顿,眼中寒意骤现:“你威胁我?”
一阵极致的恐惧瞬间从脊椎冲至天灵盖,黄正新腿一软跪了下来,叩首道:“大人误会了,我,我绝不敢有这个意思!”
青年冷冷注视着不断叩首的黄正新,眼底隐约现出一丝杀意,很快又消泯无踪。
“你先起来,别惊动其他人。”他慢慢道。
黄正新颤巍巍站起来,只听青年问:“陆正使给我们的指令是蛰伏,你为什么要派人去监视曹家?”
他其实长相十分端正俊秀,然而当冷下脸时,眼中寒意有若实质。黄正新心下慌乱,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我,我和曹耀宗曾经打过交道,听说鸾仪卫还在曹家翻检线索,我怕牵连到我身上。”
青年:“曹耀宗属于青猿的线,和你不该有联系,你为什么会和他打交道?”
黄正新眼神游移。
青年冷声:“还不快说!”
黄正新咬牙道:“我手下的一个信使曾经在传信时暴露,不得已临时求助青猿遮掩,就是那时和曹耀宗产生了交集。”
青年冷冷道:“各条线不能产生交集,这是采莲司的铁律!你明知故犯,纯属咎由自取。”
黄正新听他话中竟然有放弃之意,大惊失色,连忙哀求道:“鸿光大人……”
鸿光二字出口,青年面色骤变,劈手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黄正新被打得偏过头去,自知失言,连忙改口:“大人,求您看在同为正使效命的份上救我一命,只要将我送出京城,我……”他狠了狠心,咬牙道,“我可以将自己培养的几个暗线都交给您。”
青年面色稍缓,似在沉吟:“鸾仪卫耳目遍布北晋,离开京城你能去哪里?”
黄正新听他语气似有松动,连忙道:“我在京外还有些人手,只要出了京立刻就能脱身,求大人帮我一把。”
“可以。”青年慢慢道,“但是你要先把手中暗线交给我。”
先交出暗线?
黄正新一愣,多年来行走在悬崖边缘的警惕压过了急迫,三角眼底泛起狐疑的光。
身为暗探,自己培养发展的暗线堪称重中之重,关键时刻不啻于保命符。黄正新犹疑着张了张口,试探道:“交出暗线之后,大人能立刻送我出京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青年断然否定:“不可能!”
“盛仪郡主身份特殊,假如鸾仪卫关注此事,一定会加大城门盘查的力度,我没有办法将你送出京城,但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绝对可靠的藏身之地,等风头过去,你自己设法离京。”
青年如果一口答应,黄正新绝对不敢相信。但得到了和预想中相反的答案,他反而减轻了怀疑。
黄正新飞速思索着。
远处传来喧哗的声音,黄正新惊弓之鸟一般抬头。青年面色微微一变,丢给黄正新一个眼神。
床幔一动,黄正新藏了进去。
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卿,外面来了几位大人,想请您过去谈话。”
“哎呦哎呦钟太医您下手轻点,郡主千金贵体,经不起您的重手!”“快去煎药快去煎药。”
盛仪郡主的侍女们挤在盛仪郡主床前,急的脸都白了。郡主本人靠在床头,疼得眼泪汪汪:“我的腿是不是断了,往后会不会行走不便——啊!”
年轻太医收回手,神情平静地道:“郡主多虑了,只是外伤而已,没有伤筋动骨。”
盛仪郡主抽着冷气,又嗔又恼:“钟疏!你故意的!”
名叫钟疏的年轻太医无波无澜地望向她:“臣担不起此等罪过,请郡主慎言。”
言罢,他转头对青盈道:“郡主外伤不轻,我方才那张药方一日煎两服,早晚各喝一碗,另有一幅外用的药,明日我配好会派人送来,敷一次就够了。”
“为什么是明日?”盛仪郡主从来娇生惯养,擦破皮都要喊痛,现下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断颤抖,仍然有闲心同钟疏拌嘴,“我都痛成这样了,你还不紧不慢!”
钟疏淡淡道:“云芩膏不是常用的药,臣要等明日宫门开了之后入太医院去取,若是郡主不满,臣可以现熬,熬四个时辰即可得。”
四个时辰之后宫门早就开了。
盛仪郡主哑口无言,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你就不能开点别的药吗,我都疼死了。”
“内服的药即有镇痛之效。”钟疏一欠身,礼节周到而态度疏离,“郡主如果实在忍不得,也可以先敷寻常伤药。”
“那云芩膏……”青盈连忙追问。
“云芩膏中有几味名贵材料,是用来避免留疤的,愈伤祛疤效果最好,其他什么伤药都比不上。”钟疏随手提起药箱,也不让药童帮忙,“郡主不是死都不肯留疤的吗?”
说罢,他朝着愣住的盛仪郡主微微颔首,旋即快步离开,盛仪郡主在背后唤他,他连头也不回。
下一刻怀阳大长公主匆匆入内:“妙仪,梁王祖孙来赔礼了。”
盛仪郡主还正竭力探头去看钟疏的背影,闻言惊讶:“现在来了?”
“是。”怀阳大长公主离宫前得过提醒,不好多说,只道,“我入宫时梁王也在……梁王是长辈,见一面为好。”
“当然。”盛仪郡主点头,“桓明达也不是有意的,娘帮我请他们进来吧。”
“你懂事了。”大长公主欣慰道,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明湘本来也想过来看你的,但似乎还有朝政之事分不开身,托我转达明日再过来。”
盛仪郡主道:“这有什么,我难道还要和她计较这一时半刻吗?”
大长公主颔首:“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然后明湘就指了几个鸾仪卫跟我过来,说让今日随同你出行的侍从客卿都出来见一面,好叫他们问几句话。”
盛仪郡主愣住:“这…也值当出动鸾仪卫?”
大长公主往日最怕麻烦,今夜或许是在宫里听了些秘闻,格外谨慎:“明湘是一片好意,你便叫人出来,问几句话吧。”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湘派了人来,大长公主又开了口,盛仪郡主当即便命侍从去叫人。她动作一大,牵动了腿上伤口,顿时又痛的眼泪汪汪:“嘶——”
大长公主看得心疼,按她躺下:“你先躺着别动,娘去替你应付好了。”
盛仪郡主眼泪汪汪缩进锦被:“多谢娘——嘶,好疼好疼!”
“梁王世孙这半年来爱好赌马,屡屡背着梁王和世子参赌,今日他带着惊了的那匹‘玉狮子’前去参赌,赢了笔大的,喜悦之下在迎芳楼请客,玉狮子就拴在迎芳楼门口。”
“那怎么会惊了?”明湘问。
前来回禀的鸾仪卫神情略有些古怪,那是由于想起了梁王在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的表现:“郡主不知,赌马这种事,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譬如给马喂药,据梁王世孙交代,玉狮子用了药之后会格外兴奋些,但跑完之后药性就散的差不多了,一般不会失控,或许是这次药用多了……”
明湘沉吟:“人都问询过了?”
鸾仪卫应道:“是,盛仪郡主身边的客卿护卫,侍女随从,梁王世孙身边的护卫都问过了,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这种问询是很简单的问询,快但很难深入。鸾仪卫觑着明湘脸色:“郡主若有疑虑,属下再带人细致盘问一遍。”
明湘用力按了按眉心。
夜已经很深了,她困倦起来,垂下眼时望见自己的手正松松攥着,指节轻微发白。
她一点点松开手,感觉头有些隐隐作痛。
不能这样。明湘心想。
从再次听到和陆彧有关的消息开始,她就绷得太紧了些。曾经和陆彧相关的卷宗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睡梦里都是母妃恐惧的神情和含泪的眼睛。
但陆彧已经死了,那片笼罩了母妃半生的阴云早就散去。而他的儿子陆兰之,不值得她那样惧怕。
她们母女挣扎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苦心筹谋,就是为了挣脱那只阴云中探出的手掌。
“不能这样。”明湘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摆出这副疑神疑鬼、惊弓之鸟的模样,岂非未战先输?”
“不必。”明湘揉着眉心慢慢思忖道,“既然没什么可疑之处,就不必分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照旧例留几个人盯一盯就罢了。”
鸾仪卫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明湘端起案上茶水喝了一口,她心里存着事,也就没注意。一直到茶喝了大半,才发现这是桓悦提神用的浓茶。
她扶着额头苦笑一声,正值桓悦从屏风后转进来,走到桌边定睛一看惊异道:“皇姐怎么把这盏银针喝了?”
明湘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心之失:“你把账本给杨凝看了?他怎么说?”
桓悦朝她比出个一切顺利的手势:“杨凝是个聪明人,也能忍,他知道怎么做对他最有利。”
“当年杨凝调任回京时,皇祖父曾经夸赞过,说叶问石善思,李安闲善断,杨磬持善忍。”明湘徐徐道,“不过他忍了这么多年,一直只有个少师的虚衔,也该动一动了——谋定而后动,谋固然重要,但最终还是要着落在那个动字。”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桓悦:“你许了他什么?吏部,还是礼部?”
桓悦笑了起来:“知我者皇姐也,礼部。”
明湘颔首:“看来你心中对吏部和首辅之位都有了成算。”
她不再多言,看了一眼时辰:“你现在就寝还能睡半个时辰。”
“现在睡下就起不来了。”桓悦在明湘对面坐下来,一手支颐撑住脸,眼下青影隐现,“等朝会结束再回来休息,皇姐倒是可以去睡……哦,皇姐你现在大概是睡不着了。”
明湘扶着额头哀叹一声:“你的茶未免也太浓了些。”
桓悦手一松,伏在了小几上:“皇姐陪我说会闲话吧。”
辉煌的灯烛光芒下,明湘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底闪烁起一层波光,乌鸦鸦的睫羽垂下,眼底青影越发明显。
她心底生出些怜惜来,伸手过去抚了抚桓悦的发顶,轻声道:“好啊,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讲。”
桓悦微微侧首,目光追逐着明湘腕间垂落下来的赤玉珠链,这个动作让他的眼梢扬起柔和的弧度,反而将白日里那种浓酽的丽色淡化了些许:“皇姐给我讲讲鸾仪卫的案子吧。”
明湘道了声好,从脑中挑拣出几个有些趣味的案子,加以修饰一番说给桓悦听——皇帝是想听有趣的故事,其中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牵涉进朝堂争斗的、罗织罪名的细节,当然全都没有必要讲给皇帝听。
她其实很想睡觉,然而那盏浓茶又让她陷入了意识疲惫而身体精神的境地。于是尽管明湘说话仍然有条有理,声音却比往日显得更柔软而温吞,慢慢飘散在长夜的宫殿里,仿佛一场动人的温柔梦境。
“是怎么确定‘睡莲’呢?”桓悦突然开口提问,“睡莲身份机密,如果他们巧言搪塞,将自己的地位淡化,很难判定他到底是真正的睡莲,还是一个附从于睡莲的棋子吧。”
这个问题其实问到了关键的节点上。许多睡莲伪装的身份有一定地位,或是巧妙通过结交、姻亲等方式,将自己绑到了某些贵胄的船上。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南朝拿捏住了把柄,不得已出卖情报,而非土生土长的南朝暗探,其实是有一定蒙混过关的可能性的。
“不。”明湘轻轻道,“恰恰相反,南朝发展的暗线有可能隐匿,但采莲司派入大晋的睡莲,一旦被抓进北司拷问,很快就能验证身份。”
这和桓悦一贯的认知截然相反,讶异道:“为什么?”
“能被冠以睡莲称号的南朝暗探,都是采莲司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存在,他们手中往往掌握着采莲司交付的海量资源——当然,也有例外。”明湘顿了顿,慢慢道,“但不管怎么说,采莲司对他们极为重视,很多睡莲甚至潜伏几年、十几年都不会与采莲司产生联系,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他们暴露的可能性,一旦联系,传递出的信息也将是最为机密致命的信息。”
譬如十八年前,安王遇刺于归京途中。
桓悦疑惑道:“如此说来,睡莲不是应该更加难以辨别吗?”
明湘微笑:“衡思你以为,采莲司就不怕吗?在大晋锦衣玉食几年、十几年之后,对南齐的忠心当真能分毫不改吗?”
采莲司当然也会害怕精心培养的睡莲挣脱采莲司的束缚,多年投入打了水漂。是以他们选择了一种非常决绝的方式来为睡莲打上无法洗脱的印记,代价就是一旦睡莲被捕,身份几乎无法矫辞掩饰。
“就在这里。”
明湘微笑着,她背着光抬起手来,宽广的袖摆从空中一掠而过,短暂地遮住了桓悦的视线,也遮住了明湘眼底一闪而逝的自嘲冷意。
那只纤细雪白的手隔着厚重锦衣,按在了明湘右侧锁骨下方寸许处。
“就在这里。”
明湘轻轻重复了一遍。
“采莲司会在这里,为每个睡莲刺上一朵独一无二的‘睡莲’。”
“平常的时刻,在旁人看来这里都会是一片寻常的肌肤,然而当使用一些特殊的液体——譬如酒水冲洗时,就会渐渐浮现出一朵开到盛时、无比艳丽的血红睡莲!”
作者有话要说:注: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孙子·计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