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动荡的局势好似一夜之间突然平息了下来。
往日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纵马疾驰的鸾仪卫销声匿迹,只有在北司附近才能看到他们出没的身影。近日抓入北司的人,也相继放归家中。
一时间京城中人无不大松一口气,鸾仪卫恶名令人闻风丧胆,偏生又有天子与湘平郡主亲自撑腰。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升斗小民,就没有鸾仪卫不敢抓的。近日来大张旗鼓抓人拿人,更是引得人心惶惶,如今这条恶犬收敛了爪牙,秩序恢复往常,众人渐渐放下心来,京城中也总算是又有了即将过年的气氛。
不少朝臣不知背后缘故,只看见当晚郑王、梁王等宗亲与一众重臣入宫,随后鸾仪卫便收敛气焰,以为是宗亲朝臣进言劝谏,还私底下备礼登门感谢。
当晚入宫的知情者明白真相,却不过多解释,只耳提面命自家儿孙门人,令他们谨言慎行。例如王老大人就令夫人前去探望即将临盆的女儿王亭,同时提醒周家上下安分行事,至少过了年再说。
梁王则更直接,揪着孙子连夜去大长公主府赔礼道歉,回府之后就把倒霉的梁王世孙桓明达捆在院子里,亲自打了二十板子。王妃和世子妃哭哭啼啼来求情,梁王摔了板子破口大骂:“禫祭之礼未过,这孽障居然敢私参赌局,要不是皇上仁慈,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颜面,整座府里都要跟着吃挂落!”
他越说越气,抡起板子又多打了几下:“你个孽障,还敢去赌!”
眼看世孙被打得晕了过去,王妃心痛不已:“孩子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王爷何苦下此重手!”
梁王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忘了戾王先例了!”
戾王是先帝与梁王、郑王的一位兄弟,排行第七。先帝为东宫时,戾王依仗圣宠,多有僭越不敬之举。先帝当时一概包容,登基之后立刻以戾王在大行皇帝丧期赌钱为由,直斥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削去戾王封地,并将他的封号改为了戾——这是个极具羞辱贬低意味的封号。
不到三年,戾王就郁郁而终。戾王世子识时务,明白先帝深恶戾王,自己倘若不采取行动,顶着这个象征皇帝厌恶的封号,往后的日子决计不好过。
于是他上折子请罪,表示自知德不配位,求先帝收回亲王位。
这一招以退为进低头低得恰到好处,果然先帝满意,将其改封为信郡王,虽然降了一级,但封号一改,就说明先帝对戾王的罪过既往不咎,至少不必担心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信郡王府自此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在京中犹如隐形人。
王妃心头一颤:“不至于吧。”
梁王冷眼看着她,王妃这才反应过来,虽说皇帝如今不发作,但梁王世孙此举无疑是为往后埋下了隐患。有戾王前车之鉴,往后皇帝若是想要清算梁王府,这就是现成的把柄。
王妃不出声了,梁王转头对着哭泣不休的世子妃,言简意赅道:“大郎不止一个儿子。”
世子妃顿时噤声。
——梁王世子不止一个儿子,可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梁王一挥手:“抬回去,明日再抬着他进宫请罪。”
仆从小心翼翼抬起昏迷过去的梁王世孙,飞快跑了。
如果说梁王府中气氛凝重,那么安平侯府上就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安平侯世子梁善在鸾仪卫大牢里住了几天之后,灰头土脸地被送回了家中。
鸾仪卫对付梁善这类细皮嫩肉的纨绔自有手段,甚至不必上刑,只一吓便将梁善的底摸得清清楚楚。是以梁善身上没什么伤,人却吓成了一只瑟缩的鹌鹑。
和他想象中母亲妹妹泪眼婆娑迎出来,抱着他大哭的感人景象截然相反,梁善踉踉跄跄下了马车,迎接他的是父亲的棍子。
安平侯梁舜挥舞长棍,吼声惊天动地。
“逆子,我打死你!”
梁善仓皇逃窜,梁舜舞动长棍疾追。这父子俩都性好渔色,身体也都不怎么好,统共绕着正院跑了不到一圈,梁舜追不动,梁善也跑不动了。
“爹你疯了?”梁善简直无比委屈,“你打我做什么?”
梁舜怒发冲冠:“逆子,安平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淑娘慧娘秀娘也被你害惨了!”
他话中提到的分别是嫡女梁慧和两个庶女梁淑梁秀,都是待嫁之年。
庶出姐妹也就罢了,一听同胞妹妹的名字,梁善终于紧张起来:“慧娘出什么事了?”
梁舜痛心疾首:“你这个逆子啊!你你你,你还没成婚,先在外面养了十几个女人,章家怎么会愿意把女儿许给你?你叫你的兄弟姐妹怎么说婚事?”
梁善大惊失色:“爹你怎么知道?”
他自忖人都是分开养的,平日里瞒得也很好,父亲发现一两个也就罢了,怎么会知道有十几个?难道是那群狐朋狗友出卖了他?
——不对!
梁善突然想起来,他在北司牢狱里把老底倒了个干干净净,其中就包括他的十几个外室——那该死的贱人芳草,枉他平日里百般宠爱,居然是个南朝的探子!
梁舜兀自暴怒不休:“淑娘和秀娘两个姑娘家,亲事怎么说?慧娘本来送进宫里陪伴太后,如今也被送了回来,咱们家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梁善原本的思绪全被打断,立刻奋起反驳:“咱们家那点名声也轮不到我来败,爹你先看看后院里那几十个姨娘给了我娘多少气受,谁不知道安平侯府是个什么德行……来人啊,救命啊!安平侯要打杀嫡长子啦!”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安平侯夫人和二小姐梁慧匆匆赶来,从安平侯手下抢救出了梁善。
安平侯夫人平日里对梁善多有管束,今日一见他顾不上教训,先捂住嘴哭了出来:“你这个孽障啊!”
梁善虽说品性不佳,对胞妹梁慧倒还真有几分爱护。见梁慧立在一旁神情郁郁,便安慰道:“对不住,是兄长连累你了,姑母最疼你,再过几日说不准就会把你接回去。”
梁慧嘴唇颤动了一下,终于哭出了声:“和兄长没关系,是表姐做主把我送回来的,姑母生了好大的气,若是为我伤了姑母与表姐之间的母女情分,我哪里还能有立足之地啊。”
“大长公主?”梁善疑惑道。
梁慧点头。
梁善的神情略有些不好看:“怕什么,大长公主一向看不上咱们家,从来也没拿咱们梁家当个正经亲戚待,你早该习惯了——不过也是,到底人家才是正正经经姓桓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他后半句没能说出来,梁慧着急地捂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呢!”
她忍不住哽咽道:“兄长你好糊涂啊,你、你怎么就……”
未出阁的女儿家脸皮薄,梁慧实在说不出“外室”两个字来,哭道:“你不为别人,也要为娘想一想,她舍下脸面为你筹谋婚事,你却在外闹出这种事来,章家怎么想?娘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安平侯夫人别过头去抹眼泪:“罢了罢了,这桩婚事显然是说不成了,明日我亲自上门赔罪,省得结亲不成反结了仇。”
这是梁善第二次听到章家了,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娘,你看中的是,是哪个章家?”
安平侯夫人拭泪:“哪里还有第二个章家!”
章家在京中算是有名的门第,如今当家人是刑部尚书章其言,章其言膝下两女均已出嫁,安平侯夫人看中的是章家二房的庶女章四小姐。
章四小姐才学容貌均十分出众,品行更是无可挑剔。唯一的缺陷不在她自身,而在于她的父亲章二老爷是庶出,而章四小姐又是章家二房的庶女,章二老爷至今只是个六品小官。
虽然章二老爷官职不高,章四小姐又是庶出的庶女,但章家并未分家,二房只有这一个女儿,待遇和嫡出的女儿没有差别。安平侯府虽有爵位,名声着实不好,安平侯夫人苦心孤诣挑出来这个满意的儿媳人选,费尽功夫做足诚意,勉强换来章二夫人口风松动。正在喜悦之时,亲生儿子给了她当头一棒。
章四小姐的美名,梁善也有所耳闻,顿时大为扼腕:“娘你怎么不早说!若是……”若是早知道有望娶得如此出众的美人,他的十几个外室也可以缓一缓再养。
安平侯夫人流着泪怒视他:“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性我难道不知?若是事先告知你,说不定你要当着那些狐朋狗友胡言乱语,平白坏了女儿家的声名,再和章家大大结下仇怨来!”
她肃容道:“你不许出去乱说话,更不能打花花主意,你那十几个外室,娘替你一一发卖了,往后你若是再敢在外头寻花问柳,弄些花花肠子,我便让你爹打死你,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梁善转了转眼珠,却没应声。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盛仪郡主撂下手中弓箭,怅惘道:“等我腿伤好了,一定要将丹阳那小丫头斩于马下,让她看看谁才是骑射一道的真正高手!”
明湘在一旁大力鼓掌:“好一个女中豪杰!”
“可惜了。”盛仪郡主惆怅地说,同时悄悄瞥了一眼明湘,“她耀武扬威回了京,我却恰在此时伤了腿,只能容她再逍遥两日。”
“你的伤怎么样了?”明湘关怀道。
盛仪郡主道:“行走起来仍有不便——所以我今日坐软轿进来的。”
她突然狐疑地看向明湘:“对了,为什么来给我看腿的太医是钟疏?一连几日都是他?”
明湘目光游移:“巧合而已。”
盛仪郡主拍案:“你是故意要看我笑话的吧!”
她试图拍案而起,无奈碍于腿伤起不来,只能原地挣动,并用谴责的目光怒视明湘。
明湘一把将她按住:“你别动了,天冷伤口本来就好得慢,再将伤口挣开,你这两个月就只能坐在榻上度过了。”
“那还是算了。”盛仪郡主坐直身体,“我还等着去和丹阳一决雌雄呢。”
她伸手捻了枚松子糖吃,抬眼打量熟悉又陌生的殿内陈设,笑道:“太后应该气得不轻吧。”
明湘无辜地问:“什么?”
盛仪郡主横她一眼:“跟我装什么傻呀,那位如今不就是个供起来的菩萨吗?要不然你何苦突然回宫暂住,说是孝敬太后,实际上是预备年节下宫宴的事吧!”
明湘笑起来:“往年也就罢了,今年是绝不能出问题的,不过表面上总要做足功夫才行。”
她信手将尚宫局呈上来的一叠册子合拢,对坐在下首锦凳上的一个少女道:“怀璧,你和琳琅往慈宁宫走一趟,请太后过目用印。”
那少女应了声是,捧起册子退了出去。
盛仪郡主望着那少女袅娜的背影,疑惑道:“我刚才就想问你,这不是章家那个四小姐吗,怎么,你想将她弄进来当女官?”
明湘就对她简单解释了一下。
风曲‘一不小心’将安平侯世子养了十几个外室的事在满殿公卿宗亲面前说出去之后,消息就飞速传开了。
章其言之前知道二房那边有意和安平侯世子结亲。对此章其言不太赞同,却也没反对,毕竟侄女爹娘都在,自己贸然插手不太合适。
但是知道安平侯世子养了十几个外室,章其言不出声也不行了。他一边震惊于数量之多,一边火速将消息告知二弟夫妻俩。
得知消息的章二老爷夫妇:“……”
章二老爷质问妻子,章二夫人自己也很委屈——四小姐章怀璧虽不是她亲生的,却也是自幼放在她身边养大的,章二夫人岂会不盼她嫁的好?
早先和安平侯府接触的时候,安平侯还没丢了京兆少尹的官,安平侯世子虽然传闻中有些肖似其父,但安平侯夫人态度诚恳。章二夫人仔细盘算,觉得只要章怀璧嫁过去,将来至少也是个侯夫人,何况安平侯府背后还有太后在,哪怕安平侯世子不那么靠谱,但安平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性格,以章怀璧的心性手腕,日子绝对不会难过。
二夫人多方思量,和丈夫一商量,章二老爷有些犹豫,却也心动了。谁料二夫人刚一松口,安平侯的官丢了。
二夫人:“……”
她立刻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准备按兵不动再观察一二。岂料没观察半个月,安平侯世子被鸾仪卫抓进了大牢里。
二夫人:“……”
二夫人一边震惊于安平侯世子居然会犯了足以出动鸾仪卫的大事,一边意识到她之前看重的、安平侯府背后的太后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正在她辗转纠结,决定彻底回绝安平侯夫人的前夕,安平侯世子养了十几个外室的消息传来了。
二夫人:“……”
二夫人快要窒息了。
好在章二老爷明白妻子为人,夫妻二人很快达成共识:还是离安平侯府远一点最好。
但章怀璧的婚事,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章怀璧如今到了预备婚事的年纪,且她素有才貌美名,这是个很大的优势。可章怀璧的劣势同样也很明显:首先,她父亲官位不高,刑部尚书的名头虽然大,但那终究只是她的伯父;其次,章怀璧是庶女。
因此,章怀璧的婚配便落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来。她的出身是一块短板,而才貌美名又不足以将这块短板完全填补上。
她的堂姐,即刑部尚书章其言的长女章怀翡,替堂妹想了个主意。
——做公主伴读,历来是官宦之家的小姐提升身份的一条捷径。
坏消息是,宫中没有适龄且需要伴读的公主。
好消息是,章其言和湘平郡主的私交很好,而湘平郡主的地位权势,胜过除了皇帝之外,如今桓氏皇族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章怀璧就被送到了明湘身边,暂当一段时间女官。
“她还挺能干的。”明湘公允地评价,“可惜了,早晚要回家待嫁,不能长久为我所用。”
盛仪郡主随口道:“这种事情不好勉强的。”
明湘接过梅酝递来的湿帕子,从指尖到手腕仔仔细细抹了一遍,才道:“何苦勉强,我又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她起身,玉色裙摆水波一般荡漾开来。梅酝抱起雪白斗篷立在一旁,只听明湘道:“怀阳姑姑还在慈宁宫听礼,恐怕宫门下钥之前才能离宫,你先和我一起出宫去吧。”
大年初一白日禫祭先帝、夜晚宫中行宴,桓氏亲王、朝臣、内外命妇都要到场。和往年除夕宫宴的礼节不同,禫祭自有另一套礼仪,是以这几日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都要入宫,在慈宁宫听礼,免得大年初一出了岔子。
“好。”盛仪郡主由青盈扶着起了身,“你不和皇上先说一声吗?”
“衡思知道。”明湘淡淡道,“他还问了我要不要陪我回府,我拒绝了。”
“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府好了!”盛仪郡主一边偷看明湘,一边状若无意道,“反正我如今伤了腿,也没什么好玩的,正好去你那里。”
她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明湘的神情,却见明湘淡淡一笑,温声道:“好了妙仪,我没事,每年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和衡思倒比我还上心。”
盛仪郡主横眉:“我还不是担心你!”
她见明湘神情别无异样,略放下心来,心里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一幅嗔怪神情:“下次不管你了。”
“是我错了。”明湘笑道。
盛仪郡主像只河豚一样鼓起面颊:“原谅你啦!”
二人一同缓步出殿,乘上了软轿,向着宫门处慢慢行去。
风吹起轿帘一角,轿外簌簌寒风里,朱红宫墙琉璃金瓦撞入眼帘。不知不觉,软轿已经出了内宫,到了外宫含元殿。
皇城内的三大殿,依次是外宫举行大典、赐宴朝臣的含元殿;皇帝日常问政的文德殿;以及内宫中皇帝日常起居的福宁殿。身为三大殿之首,含元殿的每一块琉璃瓦在日光下都泛着刺目的金光,巍峨庄严,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越过含元殿前宽阔的广场,不远处就是丽正门。丽正门外,湘平郡主的车驾已经停在了那里。
另一边,盛仪郡主正在青盈等侍女的搀扶下出了软轿,登上马车。
“妙仪。”
明湘来到盛仪郡主的车前,隔着车帘低声道:“怀阳姑姑应该提醒过你,但我还是再说一遍,大年初一之前,最好不要出府,约束好府中上下。”
盛仪郡主一怔,旋即想起了几日前鸾仪卫满京城搜捕的盛况,若有所悟。
她一把挑起车帘:“又起风波了?”
“风波从来没有断过。”明湘含蓄道。
只是因为到了禫祭先帝的前夕,把风波摆到明面上实在不好看,所以鸾仪卫的搜捕才会转明为暗。
明湘补充了最后一句:“有事就派青盈来找我。”
盛仪郡主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
她看着明湘裹在雪白斗篷风帽里的一张雪白小脸,忍不住道:“你注意身体。”
“我知道。”明湘朝她微笑。
盛仪郡主深深叹了口气:“风冷,你快上车去。”
她顿了顿,又道:“明日也替我上炷香。”
“母妃泉下有知,知道你还记挂着她,一定会很开心。”明湘依旧微笑着,“我走了。”
她背过身,侍女将她簇拥在正中,浩浩荡荡离去,消失在盛仪郡主担忧的视线里。
作者有话要说:注:
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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